乔儿,我们回国吧
乔倪露在工作室开完会已经是凌晨,车子从地下车库门禁开出来时,她仰头看了一眼金融街高耸楼层之间灰蓝阴蒙的夜空。
车子上路时街边还是人影憧憧,尽管每天都经过这条街,但从未给人亲呢熟悉的感觉。
她忘了这是来纽约的第几年。
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点意面和素食,提着大包小包上了楼。
门底下的缝隙里有灯光透出来。
她松了口气,然后掏出手机发了个消息:别担心,人在我这。
她轻轻推门进去,把袋子放在门口,有一个小小的人影趴在沙发上,只能模糊看清隐隐的轮廓,柔软的真皮沙发被压得凹进去一点弧度。
她叹了口气,轻手轻脚的将那些东西收纳好,愣是没敢发出一点声音。
她走近了,床上的小人还微闭着眼。
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疲惫,妆造经过十几个小时的折腾,唇色已经糊了,粉底液氲在脸上,黑色长发凌乱。
她身上穿了一件奶油色的绸缎长裙,脱下来的同色丝袜被卷成一团扔在了地毯上,裙子下露出□□着的纤细小腿,白的晃眼,显而易见的脚踝让她显得脆弱易碎,仿佛一个从深野山林游荡出来的艳色鬼魂。
今天手机上全是她穿着芭蕾舞服站在全世界顶级舞台上的消息。
镜头底下的戴姒柔着一身高定礼服,深v突出她曼妙的曲线,浅色白丝勾勒她修长纤细的一双腿,镁光灯下,她爆发出惊心动魄的表演力。
很难想象凹陷在沙发小小一隅里的就是舞台上风光无限的黛姒柔。
如今她29岁,过了一个明星生命周期中的鼎盛时期,但岁月似乎不曾带去她引以为傲的东西。
乔倪露把眼前的人同记忆中的对比了一下,只觉得她瘦了,头发长了。
“叮咚”一声消息提示音响起,沙发上的小人动了动,睡意惺忪的睁开眼睛,迷迷糊糊说到:
“回来了?”
乔倪露把手机调成静音,给她倒了杯水送到跟前:“怎么不在自己家睡?”
“我一个人睡不着。”
“抽个时间去复诊吧,我陪你。”
“好。”
黛姒柔坐起来,两只玉足轻点在松软的地毯上,接过杯子仰头灌了一大口水。
乔倪露就着毛毯坐下,像个温顺的小妻子,仰头看着她,说道:“都说金屋藏娇,多少男人做梦都想回到家床上躺着你这么个美人。”
黛姒柔面露疲色,单手撑在沙发上,长发盖住半张脸,似乎是想起来什么,苦涩的笑笑:
“你是铁打的金屋,我是流水的阿娇。”
乔倪露听出黛姒柔话里自嘲的意思,暗自在心里咒骂了自己一声,现在说话越发没眼色了。
她瞥了眼黛姒柔,脸上除了疲惫,没有其他情绪。
她心里说不出来的难受。
“都这么多年了,放过自己吧。”
她把手搭在黛姒柔手臂上拍了拍,说道。
那双手上延伸着青红交加的脉络,白得病态的一双手,有看不见的血液在慢慢流淌着。
黛姒柔眼睑下的眼圈很重,低着声音说道:“我们回国吧,乔儿。”
乔倪露听到这句话时怔了一下。
她是跟着戴姒柔出国的,五年前才刚毕业,一声不吭就跑出来,害家里人找了大半年。
那时黛姒柔只说了句“我要去纽约了。”她二话不说便买了和她同一班机的票,连原因都不问,现在也一样。
她只想陪着黛姒柔,做她想做的任何事。
于是她只是轻声问了一句:“柔柔,你想好了吗?”
黛姒柔蜷起身子,透过明阔的落地窗向外看去,楼外是一片璀璨的星火,在黑夜里静静呼吸着。
她点点头:“嗯。”
乔倪露看向她,那双幽深的眼眶里倒印着窗外的夜色,还有读不懂的千山万壑。
但她还是说了:“好。”
机场那天,黛姒柔把自己裹得很严实,笨重臃肿的羽绒服往身上一套,墨镜口罩捂得严实,谁也看不出这身行头里是个什么人物。
乔倪露嫌她穿的太寡淡,这派头,哪像个女明星。
在候机室里的时候,黛姒柔就一直望着玻璃窗外茶色的天空出神。
乔倪露知道她在想什么,回京北,对黛姒柔来说,不是件多好的事情。
重回故地,意味着要面对五年前没有了断的事情。
纽约直飞到京北,一万一千多公里,十个小时漫长的飞行。
乔倪露察觉到左侧肩膀上的重量,微微偏头就看到黛姒柔枕在自己的胳膊上,墨镜几乎遮住半张小脸。
为了让她休息好,乔倪露特地买的头等舱。
刚出国那会机票还很贵,最便宜的经济舱也要小几万块钱,如今俩人都在异国他乡站稳了脚跟,黛姒柔成为名噪一时的“黑天鹅”,而乔倪露成为金融街小有名气的合伙人,年薪百万。
她考了cpa,在普林斯顿大学深造了两年。
国内有句老话叫劝人学法千刀万剐,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但这个世道内卷的何止这两个行业,学金融的,烧再多学费资料费,熬不出头,一样得回家乖乖种地。
那时她才知道这世界很大,以前在京北,高檐子弟未来的路数都如出一辙,顶尖学府清北也不过如此。
普通人眼里的金字塔,是裘马风流宴饮笙歌,还是囚笼桎梏画地为牢,天堂地狱,命数而已。
他们这种从小被捧在手心里宝一样被精细养大的人,干什么都是顺风顺水的,乔倪露那会最不爱的就是学习,光想着怎么多考几个证多挣几个钱,但经常迷茫,看不到人生的意义。
像被上了发条的机器,只知道来路,不知道归宿。
有一个学期,连着五门final都排在同一天,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除去午休,整整十个小时。复习周那阵子她和疯了似的,图书馆咖啡馆连轴转,天天三杯浓缩打底,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有一次她累的实在受不了,哭着给黛姒柔打电话,巴不得就辍学当条咸鱼了。
黛姒柔那天推掉了公演,陪乔倪露在家躺了一天。
乔倪露清楚记得黛姒柔那天说:你们这种家庭的孩子,幸福在不知人间疾苦,一辈子都不会为柴米油盐操劳,但也败在活得太如意,经不起摔打和风浪,瓷娃娃似的不堪一击。
说得言之凿凿,乔倪露一点不生气,她见过许多漂亮女孩子拿年轻当资本,气质全靠几个不值钱的奢侈品堆砌起来,实则是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草包。
认识黛姒柔的时候,她本以为顶着这样一副美艳皮囊的绝世佳人,干什么上天都会眷顾几分,可从见她第一眼,她就在那些小小的化妆间里流浪,其他女明星的行头一天换一副,巴不得把所有名贵首饰都挂在脖子上,十几万的貂皮大衣,几十万的鳄鱼皮包,看的人眼花缭乱。
也是黛姒柔告诉她,想要被人瞧得起,越漂亮,就得越努力。
她记得黛姒柔对她说,她最辛苦的时候不是成天被逼着跳芭蕾的时候。
而是从群演到一线,一步一步是怎么熬出来的,尽管媒体人
不少人都觉得黛姒柔是被金主一手捧出来的。
但有心人都能看来,她的那些成就和别人一点关系都没有,那是她天天赶通告,包夜背台词,苦心经营换来的。
她睡的不太好,梦中经常不自觉的捏紧手,像梦到了什么洪水猛兽。
乔倪露轻轻摩挲她的手,一下一下,想要驱散她心底所有阴霾。
她深知,这五年不是她陪着黛姒柔,反而是黛姒柔陪她走过。
她身上背负着很多常人无法理解的苦难,这样的人,却如此坚强,勇敢。
一直到飞机落地,黛姒柔都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空姐来送过两次餐,她一口也没吃。
想是为了那场公演累坏了,才如此嗜睡。
媒体捕风捉影,黛姒柔回国的消息早就传开了。
刚下飞机,乔倪露就看到接机大厅里摆满了摄影机,京北机场头等舱的过道里,常年驻扎狗仔记者,从里头出来的乘客随便一拍都是个人物。
黛姒柔特地把自己裹得这么严实,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
果然,她能感觉到摄影机快门的声音。
黛姒柔拉起她就跑,跑得飞快。
专车司机早已在门口候着,她俩匆匆上了车,把那些捧着镜头跑的人甩在后面。
“有时候真觉得你挺胡闹的,快三十岁的人了,做事还这么不考虑后果。”
黛姒柔听到这话笑了起来:
“女明星的年龄可是大忌,你在别人面前这么说,转身就被人拉到黑名单里去了。”
乔倪露突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可要想清楚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黛姒柔眼里的神色几明几灭:“你别担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乔倪露点点头。
机场到市区的高速上,黛姒柔望着窗外,刚开出来时路过郊区,还是一片荒凉的枯草地,几个指示牌后,窗外景色从低矮的房屋慢慢转变成鳞次栉比的高大楼宇,繁华的cbd商圈里,透明的玻璃窗璀璨发亮,现在还是冬天,京北雾霾依旧和五年前一样猖獗,阳光反衬下,视线里蒙上一层阴暗的灰。
明明在这里生活了24年,但她想不起来这座城市的味道,记不起来印象中的一砖一瓦。
车子驶进宜山区最北边的城中村里。
那是二环内为数不多的一栋老式楼房,已经被屋主遗弃很久了,由于地势偏僻采光也不好,挂在网上几年也一直卖不出去,便闲置在那里。
有点生锈的雕花铁门缓缓打开,屋前的小庭院里,青苔覆满了暗红色瓷砖的缝隙。
黛姒柔左右环视着别院:“一开始还怕这个价钱买不到多好的房子呢,这的装修可一点不比四合院里头的差。”
乔倪露撇嘴:“哪好了,阴森得跟凶宅一样。”
黛姒柔白了她一眼,边提着箱子打开门:“好了,就暂时住在这里吧。”
乔倪露喊着我来我来,走到她身边提起箱子。
尽管她过了最风光的年纪,可依旧是在国内娱乐圈名流中排的上号的,眼下又是知名度最高的芭蕾舞者。
却抠搜到住一栋两百万的小房子。
京北的房价从10年起就疯涨,二环内的商品房没有五六百万也下不来。
明星这一行开销本就是最大的,好几个大腕名下国内外的别墅产权估值都几个亿了,哪怕拍戏的时候也得燕窝鱼翅好生养着,就她平时连买条披肩都精打细算的。
黛姒柔二十岁的时候出道,两年里拍了无数烂戏,当群演,天天在片场转来转去,手头却一点好资源都没有。
她在娱乐圈摸爬滚打的几年,过的很艰难。
黛姒柔红的不是名气,是晦气,没几个人想和她扯上关系。
她很小的时候就周旋在资本与权势的圈子里,明争暗斗这么些年,见过多少手段早已记不清了。
从俩人认识开始,她就一直在还债。
还她父亲的债,还殷家的债。
尽管看得出来这小丫头可塑性强,前景无量,但没有哪个公司敢签她。
势头最好的那一年里,总算进了个像样的公司。
但似乎黛姒柔生来就注定和娱乐圈八字不合,五年前她毅然决然出国,又欠下三个亿的巨额违约金。
響畿传媒的好几个股东劈头盖脸对她一顿骂,说她是全公司的赔钱货。
黛姒柔反倒是最理智的那个人,把合约书往桌子上一拍,沉脸说:“我自己还。”
眉头都不皱一下。
乔倪露不知道该心酸还是骂她活该。
黛姒柔打开门,室内有些阴冷,屋内家具被布罩围着,上面积了一层厚厚的灰。
乔倪露把箱子搬进去,抖抖肩说道:“原先看好的那套房子你偏不要,这下好了,看来黛大明星这两天有得忙咯。”
黛姒柔道:“谁让你好好的市中心不住非得挤在我这间破庙里,帮我一起打扫,就不收你房租。”
乔倪露朝她做了个鬼脸:“我明天叫两个阿姨过来打扫,今晚把卧室收拾一下,凑合住一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