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61章
行刺平王失败的反贼傅汐月逃了。
昔年追踪逃犯从无败绩的傅同知这一回成了朝廷举国通缉的对象。
这世上还有人能抓住她吗？这个问题谁也不敢作保。
赤明军乱成一团，三司并千机卫就着当晚刺杀当场的所有将士，上至钟阳下至小卒，就连馥琅国公主都在审讯房里坐了一遭。掌刑狱的千机卫审人是为了抓住自己的上司，审讯双方都觉得这一幕十分荒唐。
平王受惊过度病倒，回京的同时谕旨也被送到了肃州，命玄安将军即刻赴京觐见。
此去凶多吉少，但不去更是坐实了赤明军勾结傅汐月造反的罪名。
沐晴替钟君耀打点好行李，又亲自为他穿衣束冠。
两人俱是沉默，过了片刻，沐晴忽然道：“你怪她么？”
钟君耀摇头：“行刺之人不是她，若我钟君耀都要错怪一个被构陷之人，这天下可还有公理？”
沐晴笑了笑：“好大的口气。”
她嘴上虽调侃，心里确也明白。钟君耀是烈日阳光下长大的苗子，七八岁的年纪就脚踏黄沙手握兵戈，从此一心一意为国征战，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这群各自怀着目的在西北聚首的人心思都不如他纯粹，虽然气质上相差甚远，但“濯清莲而不妖”这句话放在他身上就是最合适不过。
朝堂这肮脏污臭的泥地里，就是要有这样的人方能出现转机。
“况且，”他顿了顿，“陛下早就想动钟家了，没有这次的由头，也会另寻机会。”
沐晴忽然手一颤：“你会不会也像天狼将军那般，被困京城？”
钟君耀：“这已经不是你我能决定的了，不过不必担心，只要我活着，谁都拦不住我回家的路。”
沐晴抬头，看见了他犹如擎天支柱般坚定的眼神。
“那，我在家等你。”
钟君耀心中一软，道了声好，又问：“卷云阁那边可有消息？”
沐晴道：“她们应当是事先得了傅姑娘的知会，事发之前已经全部迁往安南，甚至放出了……”
钟君耀眉头微皱：“放出了什么？”
沐晴似是唏嘘：“放出了消息，傅姑娘已被卷云阁除名，一切有关她的事均与卷云阁没有任何干系。”
钟君耀愣住。
其实除名并不能彻底撇清卷云阁与傅汐月的关系，但若朝廷不想招惹安南，只能认下这个说法。毕竟他们也清楚真相，不会刻意为难。如此一来，卷云阁便也安全了。
钟君耀心中百味陈杂：“她应该……会很难过。”
沐晴看他一眼：“嗯，虽然是她自己的决定，但免不了伤怀。”
钟君耀沉默片刻，说：“所以，你早就知道她的计划？”
沐晴抿了抿唇：“嗯。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馥琅国被安南十八派威胁，我嫁过来，除了圣命难违，也是为协助她。”
钟君耀道：“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因为你我之间远未亲密到无话不谈的地步，我没有把握你会相信我，”她抚平钟君耀的衣领，言辞不讳，“不过如今就要分别了，不如坦诚相待。”
钟君耀一时无言，他有很多话想问，却又不知该从何问起。
“我知道你会责怪我，毕竟行刺这件事钟家也受了牵连，”沐晴柔声道，“但我们谁都没有办法，不是么？”
确实如此，提前知会了他又如何，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钟家与皇帝撕破脸是早晚的事。
钟君耀深吸口气：“我不会怪你。因为，我也有件事瞒着你。”
李云鸿醒来时，是在赤明军营寨旁的密林之内。眼下赤明军气氛焦灼，按照傅汐月的话说，让李云鸿呆在僻静的地方，可以让他安静地思考。
展黎四兄弟整齐地跪着，归雁靠在不远处的胡杨下，别过脸不去看他们。
一个时辰过去了，李云鸿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入定的老僧，灵魂已经超脱远去。四人识相地闭口不言，纷纷低着头以示自我忏悔。
李云鸿缓缓睁开眼，说出了苏醒后的第一句话：“她是从哪个方向逃的？”
展黎道：“往南，应当是尚在叶霁领土之内，没有去金池。”
李云鸿搓了把脸，他从头到脚都被傅汐月收拾得十分妥帖，若是不看那没有任何情绪的脸，堪称一位出尘如谪仙的偏偏公子。
他起身朝军帐走去，众人急忙跟上。李云鸿径直走入钟君耀帐内，后者刚穿戴整齐，正准备出发赴京。
钟君耀看见李云鸿，两人对视半晌，末了李云鸿说道：“保重。”
钟君耀叹了口气：“这两个字，应当是我对你说。”
在他看来，李云鸿才是那个彻头彻尾，被命运摆布的最无辜的人。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其实依照如今局势，李云鸿的处境一片大好，因为傅汐月假扮李云鸿又故意暴露，刺杀完全扯不到他头上，更俨然变成了受害者。再加之此前立下的军功，隆宣帝就算气得跳脚，也没有理由把他绑去京城。
李云鸿平安无事，平王保住性命，卷云阁也免受牵连。所有人都安然无恙，除了那个自己捡起黑锅一走了之的傅汐月。
李云鸿只说了一个字：“反。”
军帐内尚有很多人，顷刻间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哈哈哈哈，”钟君耀忽然笑开，拍了拍李云鸿的肩膀，“不愧是你，好好的阳关大道你不走，偏要往阴沟里跳。李将军，我时常在想命运待你不公，但又觉得你本该如此。”
他正色道：“你有眼光，我支持你。”
须臾的功夫，帝国曾经依仗的双将竟纷纷举起了反旗。这一幕诡异而又自然，在场之人无一人反对。一切都像是水到渠成，为这个国家挥洒的热血转眼间变得一文不值，唯有为自己而战才是真正的生路。
李云鸿握紧了手中的璇玑弓：“沙匪拦不住吾之路，龙脉困不住吾之魂，权势压不跨吾之志。从此以后，我的心只系在那一人身上，我要横跨千山万水、岁月光阴，杀出一个未来。”
一声惊雷炸响，大雨瓢泼，一行人已渐渐远离中原，进入四季如春的安南。
李云鸿在前方疾驰，豆大的雨点子打在他精致的侧脸上，在树影下烘托出肃杀的美感。他向身后高喝道：“玄安可有消息？”
展黎大声回答：“禀公子，果然被那皇帝小儿软禁了！召去问罪只是个由头，卸了兵权才是目的！”
所幸西北尚有钟阳坐镇，不然这天下当真要收归方方裘囊中了。赤明军毕竟根基深厚，不好将钟家父子二人一道卸职，赤明军还能再撑一段时间。
“漠北呢？”
“林衡山将军得您之令按兵不动，暗中已经开始调遣兵力，随时听您号令！”
李云鸿道：“先稳住朝廷，狼烟军不宜有大动作，告诉他一年之内不要有佥事以上的军职变动。”
展黎沉声道是，众人继续在暴雨中前行，他转头一看，归雁正呆呆地望着他怀中那一沓通缉令出神。
一路上他们经过大大小小无数个州县，见到傅汐月的通缉令便撕下来。其实也没有别的目的，单纯是为了出气。
傅汐月出事后，李云鸿超乎寻常地冷静。他再也没有提过她的名字，而是所到之处见到了通缉令便一张张撕下来，揉皱再撕碎。
展黎怀中这一沓是他偷偷留下来的，按照他的话说，这些可以预备给公子心情不好的时候撕，或者万一哪天公子思念情切，看着这上面的画像也可聊以慰藉。
展黎问：“你想她了？”
归雁点头：“想。”
自从傅汐月离开后，她一夜之间变得内敛了许多。一是不适应身边突然没了替她做主的人，二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真的很笨，在关键时刻不能帮上傅汐月的忙。
李云鸿决定动身前往安南，归雁是第一个响应的。
她想知道自己的身世，找回丢失的记忆。
傅汐月同她说过，人没有记忆就会变得不完整，正如同被囚禁在迷雾中的困兽。归雁从前并不觉得，万事听傅汐月拿主意就好了，其他的事并不需要她操心。
可是现在她却急切地想要知晓自己的过去，一无所知的无力感终于在失去了遮蔽后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连带着心思也跟着重了起来。
展黎将她这些天里的变化看在眼里，对那个无忧无虑的归雁有些怀念。
她要恢复记忆了吗？恢复记忆之后的她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雨过后，众人来到一座被重重云雾笼罩的山林前。
李云鸿知道，这是进入十八派的屏障。若想真正进入安南，必须要破开迷雾，否则有无数未知的陷阱在等待着他们。
他正要下马，眼前的云雾突然似是被一双无形的手从内里拨开，混沌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明，一丝光透了进来。众人定睛看去，竟是楚轻澜信步走来。
归雁捂住嘴，楚轻澜的面庞似乎变得更年轻了一些，一身月牙白的武袍衬得他眉清目秀，宛如一个明眸皓齿的少年。
“你果然会来。”他淡淡道。
李云鸿道：“你知道我会来？”
“和一个人学的，他要我学会相信信念这种东西，”楚轻澜说，“你会帮我么？”
李云鸿答：“这取决于你打算怎么帮我。”
“我会竭尽全力，”楚轻澜干脆利落地答道，“但是你确定想好，要做这安南的盟主？”
“自然。”云雾中吹来一阵温暖的风，卷起了他的发梢，李云鸿的眉眼间下着薄雾，眼神却分外清明，“你们恭候我多时，也是该拿出些诚意了。”
楚轻澜笑：“我很欣赏你的气势。”
他引着众人进来，云雾缭绕的山林背后，赫然是一片树荫苍翠、鸟鸣柳绿的春景，田垄上插着排排水稻，连绵的房舍冒起炊烟，远处高楼上搭起戏台，伶人婉转的歌声悠扬，俨然是一片世外桃源。
楚轻澜负手看着，说道：“三年。”
李云鸿问：“什么三年？”
“你们赶上了好时候，长老盟下令今日午时起封锁安南入口三年，防止朝廷进兵来犯，十八派在做最后的准备。”
众人向后回望，果然云雾再度堆积在入口，结界的金色纹路正悄然浮现。
楚轻澜道：“这是长老盟集所有长老之力布下的结界，你纵使有呼风唤雨的本事也破不开。当然了，除非你——”
他略略停顿，“除非你在这三年之内成为新一任盟主，有了号令安南之权，结界什么时候撤掉也就是盟主一句话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