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第60章
后方已有将士来报，平王的车驾将在一个时辰后进入肃州城。
众人已聚在钟阳帐前预备接驾，唯独李云鸿独自坐在自己帐中对着面前的油灯出神。
他头发凌乱，劲瘦的身躯被困在甲胄里，睡觉时也不曾脱下。他的下巴上冒出点点胡茬，嘴唇上裂开了数道沟壑。
心脏跳动得十分剧烈，好似内里翻滚着岩浆，然而胸腔处又像是被冰冻住，硬生生将所有的呐喊、恐惧、暴躁锁在了岩浆深处。
“李将军，你怎么不去接驾？”
李云鸿颀长的睫毛微颤：“再坐一会儿。”
“那先喝杯茶，暖暖身子吧。你也真是的，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烧暖炉。”
李云鸿无知无觉得接过茶盏，忽然视线定在了那一只白皙如葱段的手臂上。
他猛地抬头，那个日思夜想的人正笑吟吟地望着他，灯火在帐幕上投下一段玲珑的倩影，幽幽诉说着她的到来。
“月……月儿？！”
“啪”的一声脆响，茶盏应声碎裂。傅汐月感受到一股大力伸向自己腰间，下一瞬她已坐到了李云鸿的腿上。
李云鸿将她紧紧抱住，傅汐月整个人贴在冰冷的甲胄上，听他一遍遍喃喃地重复着“你回来了、你回来了……”
傅汐月快喘不过气来，轻声道：“子安，我有点疼。”
李云鸿连忙松开她，但手臂还是紧紧揽着她的腰，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她，宛如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
傅汐月笑了笑：“你就这么想我呀。”
她伸手抚摸着那张落拓憔悴的脸，手指在胡茬上轻轻摩挲。
李云鸿梗着喉咙道：“你去哪儿了？天上地下，我快找遍了。”
傅汐月吻了吻他的唇：“我一路追击楚轻澜，他把我引导了金池军布置好的陷阱里，我受了伤，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沿途馥琅国的商队救下，他们以为我是因战乱流离失所的女子，打算把我带回馥琅国。我婉拒了他们，伤好之后救回来找你了。”
李云鸿神情一蹙：“伤到哪里了？”
傅汐月玩心突起，指了指自己胸口：“在这里，你要看看吗？”
她以为李云鸿会害羞地说算了，谁知他挣扎片刻，最后一咬牙道：“看。”
傅汐月抬手打了他一下：“流氓。”
她作势拢了拢自己的衣领，只听李云鸿又道：“看看怎么了，我的女人有什么不能看。”
“……李云鸿，你变了！”傅汐月睁大了眼睛上下打量他，“以前你好歹会矜持一下的！”
李云鸿深吸一口气，将脸埋在她胸前，闷闷道：“我不管，我现在很脆弱，再也受不了任何打击了。如果你再有个三长两短，我兴许一口气提不上来就去了。”
傅汐月有些心疼，伸手理顺他的头发。李云鸿这辈子什么打击都扛得住，但唯独事关傅汐月的就不行。怀中的人一次次命悬一线，不断折磨着他那根越发脆弱的心弦。
“答应我，遇到危险一定要保护好自己。我知道你很强，但一定要更强，至少要强到能撑到我来救你为止。我再也受不起这种打击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好么？”
傅汐月听到他近乎哀求的喑哑，心中微微颤抖。李云鸿被天下指摘为罪人时都依旧倔强得挺直了脊梁骨，如今却脆弱得仿佛轻敲一下就会散架。
但是傅汐月不敢答应，她做不到。
“子安，我渴了。”
李云鸿将她放在身边：“我帮你倒茶。”
傅汐月指了指李云鸿没喝过的茶盏：“就那一盏吧，我们一起喝好不好？”
李云鸿不知傅汐月为何执着于两人共饮一杯茶，但也不觉有异，于是笑道：“好。”
他起身时，就像灵魂重新回到了身体里，双眼虽布满血丝，但也有了神采。
李云鸿转过身朝她走来，傅汐月说：“你先喝。”
傅汐月看他将茶喝下去，于是微笑着接过茶盏握在手里。李云鸿见她手腕轻摇，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顿时如芒在背。
他开口道：“你怎么不……”
话音未落，忽然一阵天旋地转，傅汐月立刻接住他，将他扶到床榻上。
李云鸿心中警铃大作，他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发出微弱的声音：“月儿，你……”
傅汐月吻上他的唇，吞噬了未说完的话。
李云鸿感到脸上有湿热的触感，他奋力睁大眼睛，傅汐月脸上似乎挂着泪痕，眷恋而又轻柔地吻着他。
他的意识逐渐分崩离析，在昏睡前的最后一刻，仿佛听到一声无尽哀婉的叹息：
“子安，原谅我。”
“这是我最后一次骗你。”
傅汐月深吸一口气，从榻上起身。她不慌不忙地帮他脱下甲胄，细细刮去胡茬，替他束发，又找来青色武服为其穿上，戴好武袖。最后从墙上取下璇玑弓和七星箭，朝外唤道：“展黎。”
展黎面色沉重地走进来，噗通一声跪倒在傅汐月面前。
“你不必如此，”傅汐月扶起他，“事出之后，是去是留全部交由他决断，你负责看住他，不要让他来找我，知道么？”
展黎颤抖着接过弓箭，泪如雨下：“谨遵姑娘吩咐。”
“还有归雁，她一定会要去找我，务必要稳住她。”傅汐月微微苦笑，“我这么一走，倒是给你留了个烂摊子，辛苦你了。”
展黎抹了把眼泪：“不辛苦。”
傅汐月点点头，最后看了眼这座熟悉的军帐，这里四处弥漫着李云鸿生活的气息。
她的目光一一扫过那桌案、衣架，最后是床榻，脑海里勾勒着他平日里提笔又拿剑的样子，随后跨出了营帐。
“那我们，有缘再会。”
骠骑大将军军帐内，众人正把酒言欢，刚过了十三岁生日的平王战战兢兢地坐在主位上接受众将士的敬酒。
皇兄近来龙体每况愈下，已经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朝政全由方指挥使把持，他作为仅存的宗室，被指挥使“建议”前往西北犒赏赤明军。
诸位将领心中根本未将这个一身华服却乳臭未干的小毛孩放在眼里，朝廷连最基本的军饷都拿不出，送来几箱金银珠宝敷衍他们，真当赤明军是傻子？
他们哼哼哈哈地敷衍着，军帐内是肃州城内为数不多的舞女和乐师在载歌载舞。钟阳低头抿了口酒，眼瞧着平王的脸色越来越僵，他压低了声音对钟君耀道：“去看看天狼将军，好歹把人劝过来敬杯酒。”
钟君耀点点头，起身向平王告退。平王却听见了他们方才所言，竟是说道：“本王想亲自去见天狼将军。”
一旁跟随他而来的兵部尚书姚崇松了口气，就怕平王紧张得忘了说这句话。
平王不知李云鸿为何不肯露面，也不知姚崇为何嘱咐他要记得和李云鸿单独碰面，他只知道服从。
钟君耀不好阻拦，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一旁的沐晴微微皱眉，被钟阳以眼神示意不要轻举妄动。
钟君耀领着平王等一干护卫行至李云鸿帐前，习武之人耳聪目明，他敏锐地察觉到帐内似乎有另一个人。
守门将士见是平王大驾，正要进去通报，须臾间帘子被掀开，一位一身甲胄，头戴头盔的将士迎了出来。
“天狼将军李云鸿，拜见平王。”
钟君耀瞪大了眼睛，险些要喊出声来。他看着面罩上露出的那双眼睛，不是傅汐月又是谁！
傅汐月开口时是一把低沉的男声，平王此前并未见过李云鸿，只是感叹原来传闻中所向披靡的天狼将军个头居然这般矮小，快和寻常女子差不多了。
围在身边的赤明军大气也不敢出，纷纷六神无主地看向钟君耀。钟君耀强压下心中震撼，示意众人稳住。
这天狼将军也怪没礼数，竟然就这样把平王大喇喇地拦在帐外。平王不得不驻足，他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免礼。”
半大不大的皇亲贵胄，声音都是稚嫩的。傅汐月不忍他就此成为方裘的牺牲品，暗叹了口气。
平王想起姚崇吩咐他的正事，说道：“本王想和将军单独谈一谈。”
傅汐月却说：“还望殿下不要见怪，大家都是磊落之人，有什么话不能敞开了说呢？”
也幸亏平王还是个孩子，才能被傅汐月略带威严的声音震慑住。他舔了舔唇，只得道：“好吧。”
反正左右都是敬酒，在哪里喝都无所谓吧。
平王命身边的侍卫取出早已备好的酒壶和酒盏来，就这般在冰天雪地里堂而皇之地向傅汐月举杯：“那本王便恭贺天狼将军取得大捷。”
一旁的赤明军要上前帮忙倒酒，被平王拦下，他照着姚崇教他的话，尽力做出强硬的样子说道：“本王想请天狼将军亲自斟满此杯，”
将军是臣，平王是君，这算不得过分的要求。只是平王直言不讳地讲出来，还是让众人有些尴尬。
谁知天狼将军丝毫不觉难堪，豪爽地执起酒壶倒酒，走近递给平王：“殿下请。”
平王接过酒盏，正要往唇边送去，傅汐月突然一抬手，假装没有握稳酒壶，顺带掀翻了平王手中的酒盏。
金杯落地，原本琥珀色的酒倾洒在白雪上，立时变得一片乌黑。
平王身后的侍卫顿时发出怒喝：“大胆！竟敢在殿下的酒里下毒！”
四周顿时炸开了锅，钟君耀接二连三受到冲击，顾不得维持客气的姿态，急忙拦住冲上前的侍卫：“慢着！这里是赤明军营寨！”
显然这些在侍卫早有准备，为首那人高声道：“天狼将军意欲谋害平王，众目睽睽之下铁证如山！来人，把他拿下！”
侍卫们各个剑拔弩张，赤明军亦不退后半步，立刻呈现出双方对峙的态势。
“且慢。”傅汐月抬手一挡，众人愣住，怎么这会儿说话的是个女人的声音？
只见她不紧不慢地摘下头盔，又扔掉面罩，露出如玉的朱颜。
“是傅同知——！”
“傅同知不是失踪了吗？！”
人群中爆发出惊叹，吵嚷声引来了钟阳与姚崇等一干人，所有人见到傅汐月时均是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尤其是姚崇面色如土，他的目光四处搜寻，并未寻见李云鸿的身影，最后绝望地瞥见那地上的酒盏，顿觉五雷轰顶。
钟君耀脑海中电闪雷鸣，顷刻间明白了傅汐月的意图——
她要替李云鸿顶罪，成为行刺平王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