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边关雪夜是叶霁难得一见的壮阔美景，如墨的夜色下是广袤的银霜，一轮澄黄的圆月高悬在天际，在天地间凿开了一片光明。
傅汐月与李云鸿坐在一棵千年老树粗壮的树枝之上，李云鸿正笑得快要断气。
傅汐月红着脸瞪他：“不许笑！”
李云鸿手捧着那块堪称四不像的月饼，脑海里满是傅汐月在灶房中笨拙地擀皮、做馅的模样，月饼虽还未入口，丝丝甜意已经在心底蔓延。
他咬了一口，出言赞叹：“好吃。”
傅汐月不信：“不许吃了，还给我。”
李云鸿匆匆把剩下的月饼护住，一叠声道：“很好吃，不骗你。”
傅汐月将信将疑地拿起一块尝了，黑芝麻绵密的口感在舌尖久久徘徊，的确味道不错，就是饼皮半熟不熟，咬在嘴里十分怪异。
李云鸿认真地重复道：“好吃的。”
傅汐月有些别扭地别过头。
自从那天她控诉李云鸿太凶，之后两人再独处时，他都十分温柔。
她把这个想法告诉李云鸿，后者语调显而易见地上扬：“难道我以前对你不温柔么？”
“倒也不是……”
傅汐月微微沉吟，其实她是想说，现在的李云鸿已经温柔到了骨子里。
“子安，你以前怎么过中秋？”
李云鸿想了想：“我会和将士们一起吃席吧。中秋对我来说并不特别，权当是大伙聚在一起图个热闹了。”
傅汐月点点头：“我听展黎说了，狼烟军每年都张罗着办中秋宴，你虽然年年都参加，但每次宴席进行到一半就走了。”
李云鸿无奈道：“他怎么还和你说这种事。”
傅汐月说：“我觉得这样很好，我想再多了解你一些。”
李云鸿一愣，眸光中有眼波荡漾。他顿了顿，说道：“每年中秋我确实会中途离开，是去给牺牲的将士们扫墓。”
傅汐月手里的月饼险些滑落：“他们是……”
“我十岁那一年，”李云鸿轻声道，“也就是我刚从军的时候，跟在大部队后方做杂役。因为我年纪小，将士们都十分照顾我。那一年中秋，正值我军营寨集体迁徙，沙匪从后方突袭，我所在的第七团全军覆没。”
傅汐月微微睁大了眼睛。
“只有我，在当时一位校尉的掩护下成了唯一的幸存者。”李云鸿声音平静，“他临死时对我说，以后可以去为他扫墓，但只许扫十年。”
“为什么？”
“我曾经也不明白。后来我成为狼烟军统帅时便懂了，”他望向远方无边无际的素白，仿佛透过夜色看到了别的东西，“他是让我给自己十年的时间磨练本领和心智，待得集大成的那一日便彻底斩断过往，从此向阳而生。”
向阳而生。
傅汐月看着那月光下清清冷冷的侧脸，似乎可以理解那位校尉的初衷。
十岁的李云鸿过早体会了太过沉重的死别，注定无法轻易忘却那场杀戮。但校尉希望他能获得新生，不仅没有要他报仇，而是为他指了一条新路。
“子安，你觉得你做到了吗？”
李云鸿淡笑着摇头：“我不知道。”
傅汐月却知道答案——如果你没有所谓的龙脉，一定是可以的。
她低下头，看了眼握在掌心中的字条，又匆匆将其合上。
李云鸿见她神情异样：“你怎么了？”
“没什么，”傅汐月回以一个微笑，“我觉得你做到了。”
他道：“何以见得？”
傅汐月不答反问：“子安，若战事顺利结束，之后你想做什么？”
这是他们第一次直白地讨论前路。李云鸿是个十分矛盾的人，他行事的每一步都有妥当的章程，而他的未来却是另一个极端，变数大到令人不敢细想。
傅汐月一直没有当面问过他，就是怕听到他云淡风轻地说出“任凭朝廷处置”或“我不在意生死”之类的话。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李云鸿一字一句道：“你希望我做什么？”
傅汐月一愣，认真思索片刻后才答道：“我希望你好好活着，做任何你想做的事。”
“回到狼烟军也好，留在西北也好，哪怕是归隐山林或者浪迹天涯，只要你能不被世俗牵绊，做什么都可以。”
傅汐月笑着说：“你并非池中之物，天下之大，总有你的立身之地。”
李云鸿眸光闪烁：“是么？”
“当然，”傅汐月怕他不信，又道，“你要有信心！不，若是累了，也不必强迫自己有信心。你是人，不是只会战斗的怪物。”
她说着舔了舔唇：“再说了，还有我呢。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放松一些。”
李云鸿直勾勾地看着她，身躯变得紧绷，好半晌一语不发。
傅汐月有些紧张：“我说错话了吗？”
良久，他长出一口气，摇了摇头：“我只是惊讶，以前从未有人对我说过这种话。”
他的眼中仿佛有万千情愫：动容、痴迷、怜爱，甚至是……一丝失落。
傅汐月饶是再了解他，也读不懂那失落究竟是从何而来。
她正想再说些什么，只见他轻轻启唇：“我有点累了，可以靠着你么？”
傅汐月一怔：“好啊。”
话音刚落，李云鸿的身体松弛下来，将头靠在她肩上。
柔软的头发摩擦着下颌，傅汐月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和温热的鼻息，忽然眼中一酸，抬手抚了抚他的发顶。
“月儿。”
“在呢。”
“我不想当皇帝。”
“嗯。”
“但我想要苍生太平。”
“我知道。”
“你会不会觉得我在痴心妄想？”
“不会，”傅汐月十分坚定，“不是只有帝王才能守护苍生，每个人的路都不同，我相信这世上必定存在一条只属于你的路。”
甚至在她看来，为君者未必是守护苍生的人，那些奋战沙场的将军、勤勉理政的贤臣，甚至是每一个努力生活的平民百姓，都是守护苍生的一员。
换言之，是苍生来守护苍生，而不是将这大任不公平地寄托于任何一人身上。
傅汐月觉得肩头的重量很轻，觉得李云鸿并未完全靠在自己身上，于是将他的头向下压了压。李云鸿彻底呆住，他闭上眼，终于将整个人放松地交付给她。
傅汐月无声微笑，他像个需要安抚的小孩子，埋在她颈间蹭了蹭，兴许是在撒娇。
二十年的人生中，他第一次在另一个人面前毫无保留地暴露出自己的脆弱和迷茫，他并不讨厌现在的自己，反而觉得此时此刻值得他铭记一生。
“待此处战事告一段落，我想回漠北。”李云鸿说，“这很难，但我也知道，我是一定要回去的。”
“继续做将军也好，哪怕是做一个牧羊人，只要能让我每天看着草原上的日出日落，看着那被我镇守过的一方疆土，我便会觉得不枉此生。”
傅汐月道：“嗯，我记得你说过。”
李云鸿默了默，忽然直起身子：“可是你忘记了，我也说过，要带你回漠北。”
傅汐月下意识地避开他灼热的目光。
李云鸿察觉到她的闪躲，心头一痛。
“月儿，你最近有心事。”
傅汐月扯出一丝微笑：“怎么会？只是一直没休养好，有些累罢了。”
她知道，李云鸿回不去漠北。
真相尚未昭告天下，隆宣帝又因龙脉时时忌惮，他的结局若是不死，也只能是在世人眼中黯然消失。而傅汐月认为，她是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
这样糟糕的她，没有资格陪伴在他左右。
她落寞的神情在此刻的李云鸿眼中，是一种脆弱的不信任。
“你不相信我吗？”
傅汐月猛地抬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李云鸿克制住情绪，定定道：“战事结束后，我不会先回漠北。”
傅汐月愣住：“你说什么？”
李云鸿道：“想要彻底结束乱局，只有把深埋地底的烂根□□才能根治。”
傅汐月瞳孔一缩：“你的意思是……”
“就是你想的那样，窦氏王朝势必要推翻。林衡山始终是我的部下，他受我之命假意背叛我投靠皇帝，为的就是放松隆宣帝对狼烟军的警惕。”
傅汐月彻底怔住，她万万没想到原来狼烟军早有反意。
“但若是这样，就不仅仅是你，乃是整个狼烟军与朝廷撕破脸了……”
“没错，”李云鸿不见丝毫动摇，“漠北曾是朝廷最不重视的边关之地，只有近年沙匪横行才引起朝廷注意。但是既然漠北位置险要，朝廷何以一度不予关切？自然是因为整个朝堂自皇帝至百官皆利欲熏心，忙于争权夺利，无暇看顾漠北。”
“西北赤明军有钟家百年家业与威望支撑，但狼烟军一无所有，将士们的军饷时常短缺，积怨已久。”
“我的确无心帝位，但也知道要想避免天下大乱，一时委曲求全万万不可，这个朝堂从底子开始腐烂，必要拔出祸根才能扭转局势。狼烟军反，是大局变动的第一步棋。”
傅汐月仔仔细细地听着，这才知道他原来内心有着一个足以决定无数人生死的计划。若成，则四海皆平；若败，则苍生俱灭。
这不是他自作主张，而是局势已然如此，这是在看似无望的未来中唯一存在希望的一条路——以他自己为先锋的一条路。
他不当皇帝，要当反贼。
“除此之外，”李云鸿的声音拉回她飘远的思绪，“我想去一趟安南。”
“什么？！”傅汐月快要跟不上他的思路，“子安，这样无异于送去给他们当傀儡！”
“不，我知道安南有长老盟的存在，但我也知道他们并不如表面一般关系紧密。”李云鸿沉声道，“推翻朝廷只靠狼烟军不够，还需要更大的力量。既然安南有这个心，我便让他们为我所用。”
傅汐月半晌说不出话，她知道李云鸿就是有这种身陷任何险境都能反客为主的能力，但他要面对的是整个安南，要想收拢他们的心无异于难如登天。
李云鸿挑了挑眉，不见丝毫踌躇：“怎么，你不信我？”
“我一直相信你，”傅汐月急切道，“我也不是害怕你会失败，我只是……”
“只是什么？”
李云鸿目不转睛地深深凝望着她，傅汐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李云鸿告诉她这些，是为了向她证明自己足够可靠。
“我有信心，一定会成功。”
李云鸿目光灼灼，他还有一句未完的话——如果你也相信我，那我便不只有信心，更会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傅汐月自然知道他说的不是空话，李云鸿是信念感极强的人，生来就有能令人信服的本领。
他误会了，真正的心结在在于她自己。
她深吸口气：“我当然相信你……”
话说到一半，她的唇忽然被堵住，李云鸿欺身而上，一手托住她的后颈，一手搂住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圈在怀中。傅汐月浑身僵硬，正要发出声音，李云鸿用舌尖灵巧地撬开她的贝齿，与她呼吸交缠，吞噬了那声微弱的呜咽。
与她预想中霸道又愤怒的宣泄不同，他的唇凉而软，紧密接触时带着谨慎与温柔，一寸寸耐心地索取。傅汐月脑中一片空白，仿佛受到了蛊惑，只能任由自己被牵引，悬浮在这光影重叠之间。
也许过了一生一世那么久，李云鸿终于松开了他，两人脸上都泛起了红晕，傅汐月这才看清他的脸色，竟是红得比她想象中要厉害许多。
“现在回答我。”李云鸿声音低哑，这一吻既是情至深处的自然流露，也是蓄谋已久，最终换来了令他难以忘怀的悸动。
“我要向你许诺一个未来。月儿，你愿意吗？”
浓墨黑云飘过，露出被遮蔽的圆月。日晷指向子时，中秋翩然降临。
傅汐月轻声道：“我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