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馥琅国公主的送嫁队伍浩浩荡荡入了边关，肃州坐落在群山巍峨之中，钟君耀一袭赤色舄，衬得那眉目愈发俊朗，身后沿着山谷排开了气壮山河的迎亲仪仗。
走在软轿后面的傅汐月抬眼望去，不愧是军人的排场，迎亲活像冲锋，威风凛凛的样貌仿佛镇守谷口的山神。
钟君耀翻身下马，低垂着眼，并不去看那软轿。他先是隔帘对公主行礼，递上证明身份的信物，随即命众人启程。
新郎穿过人群，率领队伍走在最前头，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面色沉静。
众将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他们出发前得了钟老将军的命令，迎亲时一定要喜庆些，但人家新郎官自己都一副活像上朝一般公事公办的神情，哪里热闹得起来？
于是狭长沉冷的山谷间浮沉着古怪的气氛，稀稀拉拉的鼓乐击打声并不能驱散谷底的冷气，一行人秩序井然地穿过山谷，俨然像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归雁左顾右盼，这同她预想中的婚礼差出了十万八千里，顿时大失所望。
傅汐月走在队伍后面发呆，沐晴阿勒平和淡然的声音犹在耳边回响：“我知道，玄安将军心悦于你，我与他成婚乃是天命难违。”
玄安将军心悦于你。
那一刻她整个人满脑子都是浆糊，再看沐晴阿勒习以为常的神情，她皱紧了眉头，开始思考一切从何而起。
细细一想，其实她早有察觉，钟君耀似乎除了她，再没有和其他姑娘有过交集。而她也正是因为有所感知，这些年下意识地守住名为“同僚”的界限，不曾逾越雷池一步。
两人互相帮助、互相麻烦，但从来都是就事论事，傅汐月从未想过与钟君耀结成连理，甚至在那个人出现之前，她一度认为此生不会遇见能令自己怦然心动的人。
然而这个问题已经没有意义，木已成舟，她并不遗憾，只是心头弥漫着对沐晴阿勒的愧怍。
沐晴是个很体人意的女孩子，她并未在这件尴尬的事情上过多纠缠，甚至主动提出带她们一起回肃州，与李云鸿会合。
傅汐月想了想，还是拒绝了：“我答应过李将军留在卷云阁，这次是瞒着他出来的。”
沐晴笑着说：“那你要回凉州去？”
傅汐月道：“我想个法子，继续留在赤明军军营里。我们这次贸然出关，赤明军明显没有准备，我怀疑递进军营的消息被有心人截获，这件事有必要让钟老将军知道。”她顿了顿，觉得自己有必要作出承诺，“我此行只为保护龙脉，如非必要，不会去麻烦玄安将军。”
沐晴倒是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轻轻摇头：“公务要紧，你不必过分顾虑我。”
她是这样识大体，但傅汐月却明白往后这夫妇二人的和谐也与自己如何表现有关，绝不能出差错。沐晴暗暗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发现钟君耀喜欢她似乎也不是毫无道理，她一见面便捅破了那层窗户纸，没想到傅汐月不仅很快便接受了，还迅速做出应对，不让她难堪。
女孩子之间能否合得来，一来一往便能咂摸出大概，沐晴发现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对她心存芥蒂。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商量出对策，傅汐月与归雁以公主婢女的身份混在送嫁队伍中，进入赤明军军营后暗中调查赤明军内是否有内鬼。
沐晴知道傅汐月是做暗探的，对她平日里要做的事情十分好奇，两人商议完毕，沐晴眼看离入关还要走一段路，便起了兴致，请傅汐月讲讲她从未体验过的另一种生活。还有归雁，如数家珍似地搬出一大筐百罗城的奇闻，她听得津津有味，对那刀尖上舔血、暗夜中飞梭的生活竟也生出了一丝向往。
“对了，”归雁从包袱里拿出瓶瓶罐罐的橘子香膏，捧到沐晴面前，“听说你们要成婚，这是我和阿月准备的贺礼，是我们亲手做的香膏。”
沐晴觉得新奇，因为身份尊贵，极少收到对方手做的贺礼，这份心意便已胜过那些可以堆积成山的金银绸缎。
她掀开盖子，用手指点了一点香膏放在鼻尖轻嗅，当即便笑道：“酸酸甜甜、沁人心脾，多谢你们，我很喜欢。”
傅汐月再见那香膏时，其实是有些尴尬的，幸而这份礼是直接送到了沐晴面前，而不是钟君耀。
她隐隐约约觉得，沐晴并不是深锁闺阁的公主，她对外界的好奇与受到礼物时的喜悦，也会让她在那精致的妆容上浮现些许灵动。
傅汐月与归雁换好婢女的衣服，走在轿子后头，随着离军营越来越近，她暗暗祈祷李云鸿不在迎接的人群中，否则认出了她可就大事不妙了。
幸而这些人依旧是赤明军众将士，他们明显要比在关上迎亲的队伍热情，此起彼伏地欢呼起哄，在空旷的山谷间掀起一层层热浪，惹得钟君耀也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
软轿落地，沐晴阿勒在婢女的搀扶下踩在了早已铺好的毡席上，朱红的毡席自脚下一路蜿蜒到那座装点十分喜庆的营帐，钟君耀驱散了凑热闹的众人，亲自将其迎到了门前，俯身长揖：“请公主入寝。”
隔着扇面，她始终无法完完整整看到他的脸，只隐约觉得那轮廓分明硬朗，身长健硕，应是一位天之骄子。
接下来便是却扇和行合卺礼，沐晴终于把面前的团扇取下，与钟君耀四目相对。
她含蓄地克制住眼神，平静地望着自己的夫君。
钟君耀眼窝深遂、鼻梁高挺，奇异的是，他继承了已故娘亲经得起风吹日晒的白皙皮囊，脸上并未留下风沙磨砺的痕迹。
钟君耀也在看她，端庄妍丽的气质，顾盼间娴静贞婉，竟与他印象中塞外女子的豪放不同，通身都是一股柔和恬淡的气质，不禁让他有些意外。
彼此眼神中都没有太多情愫，两人不约而同地收回视线，接下来便是行合卺礼，傅汐月混在婢女中间呈上饭食，钟君耀似乎心不在焉，并未注意到她。
合卺礼行完，钟君耀便该去另一座营帐内应酬亲朋，他道了声“若是累了，便早些休息”，然后迈出了营帐。
帐内只剩下新娘与几位随嫁婢女，沐晴这时才稍稍松快了些，傅汐月立在一旁，恪守婢女本分，倒是归雁抻着脖子向帐外张望，惹得沐晴发笑：“你们不用守着我了，下去歇一歇吧。”
归雁眼睛一亮，征询地看向傅汐月。
这里人手多，确实不需要她们两个。然而归雁还好说，整个赤明军里，除了李云鸿那拨人之外便无人认识她，但是傅汐月却是和赤明军打过交道的，贸然出去不太妥当。
于是她摇了摇头，示意归雁自己出去转转即可，可是归雁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倒是很想让傅汐月陪伴，坚持不懈地朝她暗送秋波。
傅汐月还欲坚持，猛然想到一会儿钟君耀还会回来，若是被他发现，场面简直不要太尴尬。对比了一番“被钟君耀发现和被李云鸿发现哪个更糟糕”之后，她深吸一口气，婚姻乃人生大事，绝不能在这个环节上出岔子，于是她对沐晴欠了欠身，随归雁一道溜出去了。
不远处另一座大帐内，众将士正把酒言欢。赤明军苦战事久矣，趁着少将军成婚的机会，打算好好放肆一回。所以这会儿倒不像是钟君耀一人的婚事了，而是众人载歌载舞的盛大宴席。
李云鸿这会儿才在席上露了个面，毕竟他与赤明军还不熟，没到闹作一团的份上。钟君耀与他碰了杯，两人在这座冬日热炉里独自划出一方僻静的天地，安静对饮。
李云鸿的气质的确与赤明军格格不入，热气氤氲中，他宛若遗世独立的松柏，饮酒吃食皆有自己的节奏。钟君耀这个惯常喜欢热闹的人今日兴致缺缺，自然而然地找到了一旁悠然自得的天狼将军。
他笑道：“大喜的日子，怎么想起我这个闲人来了？”
“你可不闲，”钟君耀看他一眼，“因着我成婚，乱七八糟的事情都堆在你头上，这杯算我敬你。”
两人又饮下一杯，他们俱是千杯不倒的好酒量，不知不觉竟是饮了十来盏。李云鸿盯着盏中微微起伏的琥珀色水面，上面浮现出傅汐月的影子，想起那丫头不会喝酒，便有些庆幸幸好她不在，不然就该盘怎么为她挡酒了。
帐内人头攒动，钟君耀又被勾肩搭背地拉走了，李云鸿觉得有些热，便踱步到帐外吹风。想着接下来没什么要紧事，他缓缓朝自己的营帐走去，打算早点歇息。
灯火交错间传出推杯换盏和高声唱和的喧嚣，傅汐月拉着满脸不舍的归雁朝相反的方向走。
想都不用想，李云鸿一定在那座营帐里，绝对不能进去！
归雁央求道：“就让我去看一眼！阿月，我从来都没参加过婚礼，让我去瞧瞧嘛！”
傅汐月无动于衷：“你不是没参加过，你只是忘记了。”
“忘记不也就等于没有嘛！哎呀我保证不被人发现……”
傅汐月被她缠得没办法，只得道：“那你自己去罢，多加小心，我去东面转转。”
归雁一溜烟窜走了，傅汐月抚了抚额，独自朝东走。
大大小小的营帐在雪原上星罗棋布，但里面大多黑漆漆、空荡荡，大家都去另一头吃席了。
此处人烟稀少，傅汐月稍稍放松下来，走着走着，一座较之其他帐篷要略大一些的营帐映入眼帘。
傅汐月想着那也许是钟老将军的住处，便打算绕开，结果一回头，猝不及防地发现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身量颀长、眉目清冷的青年。
她两眼一黑，立刻后退一大步，李云鸿却亦步亦趋地跟上前，神情宛如终于等到猎物上钩的猎人，声线则透着股暴风雨之前的宁静：
“傅姑娘，好久不见。”
傅汐月：“也……也没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