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李云鸿心中有一点惊喜。
自从他被诬陷下狱,除了展黎能带给他的消息,对外界的事情一无所知。
所有人都只拿他作筹码,而且必须是一个听话的筹码。
他为这个国家呕心沥血、上阵杀敌,在边疆吃了十年的沙子,仅仅因为他无法决定的血脉,人人都想抹杀他的存在。
他并不是无坚不摧,长夜漫漫时也会渴望有人理解,有人相信他没有真的叛国,但是随着命运被一次次无情地摆布,他有些累了。
李云鸿习惯了不表露情绪,他对世界的失望,并不是歇斯底里的控诉,只会把所有痛楚都含在嘴里,化为唇边无尽凄凉的苦笑,待得第二日天光大亮,又要开始新一轮战斗。
但是现在不同了,有一个自作主张的小姑娘闯进了他的人生,她虽然霸道、多疑,但却是唯一一个站在他身前的人。
她见过自己最狼狈的样子,却选择了伸手。
只是李云鸿还是有些生气,傅汐月怎么就肯定他愿意做皇帝?为什么行事之前不考虑一下他的意见?
床上的人依旧沉睡,没有要苏醒的意思。
他有些担心,庄氏说傅汐月一夜过后就会醒来,现在已经辰时了,她却依然睡得香甜。
这时门上有人来报,皇帝陛下召见天狼将军入宫面圣。
皇帝召他面圣?
李云鸿吃了一惊,隆宣帝怎么可能会在这个节骨眼堂而皇之地召见他?龙脉的事让昔日的君臣彻底决裂,他很清楚无论自己是不是真的叛国,隆宣帝都容不下他。
但既是圣旨,便不能不去,他起身向外走,果然在卷云阁门前看到了列着长队的千机卫。
为首的楚轻澜朝他拱手,客客气气道:“陛下有旨,宣天狼将军觐见。”
李云鸿剑眉微挑,大大方方地受了他的礼。
只要朝廷没有一日收回他的官印,他便是一日漠北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作为指挥同知的楚轻澜品级在他之下,受他参拜没有丝毫问题。
“楚同知也开始插手京畿事务了?为何不是候机来?”
楚轻澜笑笑,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的杀伐之气,捏着腰间剑柄的姿势也颇有玉树临风之貌。也许安南地界养人,肌肤也如闺中女子般白皙。
他仿佛没有听出李云鸿话中的恶意,十分好性子地解释:“本该是贵府上傅同知的差事,不巧听闻她昨日醉酒,方大人体恤傅姑娘,就让在下跑一趟了。”
李云鸿淡漠地在他脸上来回扫视,片刻后嗤笑一声:“带路吧。”
千机卫个个整装待发,浩荡的队伍穿过喧闹的街巷,引得行人纷纷侧目,为首的两人皆是云淡风轻,犹如闹市中踽踽独行的两位仙人。
卷云阁离皇城不远不近,李云鸿虽然不常驻上京,却也认得这里的大街小巷。他随着一干千机卫一直向东走,往来的人群逐渐变得稀疏,直至到了一条空无一人的小巷。
巷口被千机卫封锁,只有楚轻澜与李云鸿站在巷尾。
李云鸿嘲讽道:“楚同知果然手眼通天,胆敢假传圣旨。”
楚轻澜慢条斯理地捋了捋被风吹起的衣角,微笑着说:“没办法,傅同知人鬼主意大,我只能用这种法子绕过她直接同你接触。”他煞有介事地上下打量李云鸿,“看来你被她保护得不错。”
李云鸿双臂抱胸:“如何?你是羡慕我身陷险境也依然可以安枕无忧吗?”
楚轻澜轻笑一声:“你有龙脉,她不能护着你一辈子。再者,李将军甘愿被一个女人庇护?还是说,你已经准备好做卷云阁的赘婿了?”
堂堂万军主帅不得不入赘女家,这是楚轻澜认为对一个男人最好的羞辱。
谁知李云鸿叹了口气,颇有一分钱难倒英雄汉的无奈:“仗打累了,如果能下半辈子锦衣玉食,何乐而不为呢?”
他拍了拍楚轻澜的肩,一副“你不懂”的表情:“你有所不知,如今的女子不比咱们这些男人差,她们武能上阵杀敌,文能断事奏对。我劝你也趁机找个有钱人家的女子,安排一下自己的后半生。不过话说回来,阁下今年二十三了吧,怎么还未娶妻?让我猜猜,是还在惦记着你的嫂子吗?”
“放肆!”楚轻澜温柔似水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他震袖挥开李云鸿的手,变得怒不可遏:“你以为你是谁,胆敢对我的家中事置喙!”
李云鸿微微一笑,真当他是个只懂杀敌的武夫吗?
他无依无靠,不借恩荫地从军中小卒成为一代将军,凭的不仅仅是打仗的本事,更有老谋深算的手腕。朝中局势在他心中早有本账,早年他随护国公巡视安南,那时便同楚轻澜打过交道,觉得此人神秘莫测。
因此他也早早做过调查,楚轻澜出身安南百毒寨,是前任寨主的幼子,原本许配给他的妻子被长兄横刀夺爱,于是一怒之下宣布叛出。传闻叔嫂二人至今藕断丝连,百毒寨因为寨主之争元气大伤,应该正是这位楚同知刻意纵容的结果。
每个人都有不能揭开的伤疤,楚轻澜也一样。他褪下了温文尔雅的面具,面上满是冷嘲热讽:“人生事事难如意,我与你不同,你如今一无所有,众叛亲离,有何脸面来说我?有个好消息尚未来得及告诉你,是关于你那师父护国公的,可有兴趣听一听?”
李云鸿父母走得早,他从军后被护国公萧翼赏识,亲自带在身边教导,对他来说是亦师亦父的存在。
在他入狱后,为了避免牵连护国公,刻意叮嘱展黎等人不要擅自联络萧翼,更不要贸然打听他的消息。
护国公是三朝重臣,虽然人已卸甲归田,但依旧余威不减,所以李云鸿相信只要自己不刻意攀附他,他便能安然无恙。
楚轻澜骤然提及萧翼,李云鸿果然闻之色变:“护国公怎么了?”
楚轻澜对他的表情十分满意,又恢复了那个人畜无害的样子:“人倒是没什么,陛下信得过萧老将军,但他毕竟做过你的师父,表面功夫还是要做一做的。”
李云鸿皱眉:“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楚轻澜曼声道,“你说巧不巧,萧老将军致仕后因为憧憬安南风光,便举家牵往安南,所以审问他的事情就落到了在下头上。我呢,也不好直接为难老将军,就使了点别的法子。”
李云鸿无声握紧了双拳,怒视着他:“你最好没有大动干戈,否则萧家不会留你全尸。”
楚轻澜啧了一声:“这你便想差了,自先皇肃清朝野之后,满朝只剩下钟家一个勋贵望族,萧家早已大不如前,两位少主也皆是酒囊饭袋。他们受护国公恩荫在军中谋了个文职。我呢,也不需要动什么手脚,只是派人把他们关押起来,你猜护国公会怎么做?”
李云鸿心里一咯噔,他有一个不愿细想的猜测,但是楚轻澜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他的话割风卷刃一般刮进他的耳朵:“他亲自向陛下写了一封指认你早有叛国迹象的奏疏,已经呈到御案上了。”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如何?李云鸿,你永无翻身的机会了。”
李云鸿双瞳震颤,楚轻澜得意地将他每一个毛孔的战栗看在眼里。从今往后,李云鸿再也无路可走。
叛徒的罪名定下,等待着他的只有刽子手的铡刀。赤明军又如何,他的脚根本跨不出京城。
可怜他们二人师徒一场,得意门生再合老将军的心意也无济于事,终究是儿子更重要。
楚轻澜觉得应该给李云鸿再加一剂猛药:“对了,漠北都指挥使司的新任都指挥使已经定下来了,就是你的副将林衡山,听说你们关系不错?只可惜你出事后他一直在撇清同你的关系,眼下漠北正是用人的当口,陛下便也决定姑且信任他,让他接替你的位置。还有狼烟军,你的那些下属们,我原本还期待着他们会不会为主伸冤,没想到竟是一丝反对的声音也没有。”他抬眼望了望湛蓝的天空,半是嘲讽半是感慨,“身为狼群却无狼性,他们真是辜负了狼烟军的名号。”
他说完,静静地等待李云鸿的反应。
精神上的打击远比身体受刑来得痛苦,几次三番陷入绝望的人,他不相信还能拥有斗志这种东西。
他看着李云鸿的手掌慢慢松开,面前的人低垂着头,以为他会松口,却见那人浮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笑。
“楚家小儿,戏演得不错,可惜有待打磨。”
楚轻澜一愣:“什么?”
李云鸿抬起头时,哪里还有那副备受打击的落魄样子。只见他唇边含笑,幽幽的嗓音如一汪冷泉,拍打着楚轻澜的面颊:
“你的确聪明,知道什么东西对我来说十分重要。可你聪明得有些自大,你在监视我的时候,焉知我是不是也在监视你?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的身份隐瞒得很好,当我不知你是百毒寨的奸细?”
楚轻澜闻言,仿佛遭受了晴天霹雳,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李云鸿:“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李云鸿嗤笑:“还在嘴硬,太子其实是你杀的吧?你故意命人在棺柩上留下百毒寨的标记,设下圈套等着我钻进去,不料我并未上当,于是便用灵芝试探我与傅汐月的关系,你见我依然安然无恙,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把我骗来这里,试图让我相信自己前路无望,心灰意冷地随你去安南,我说得可对?”
楚轻澜大惊失色,他的计谋往往是因时而变,从决定到实施往往十分迅速,因此即便有人想要给李云鸿通风报信也来不及,他之所以不上套,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他在短短的时间内理清了自己苦心设下的迷局!
不对,还有一点解释不通,护国公确实写下了奏疏,只不过被他攥在手里,尚未呈交给皇帝,他又是如何笃定方才的话是骗他的?
难道说他的暗中势力已经渗透到了安南?!
楚轻澜被惊出一身冷汗,他从未觉得眼前的人如此可怖,无论是同他打持久战还是突袭,他都永远有办法应对。这样的人若是真当上了皇帝,会心甘情愿地做一个傀儡?
他定了定神,强自镇静道:“你猜得是不错,可是你也应当知道了,奏疏在我手上,你不怕我转交给陛下?”
李云鸿笑了笑:“你不会。”
楚轻澜心中一紧:“你凭什么这么笃定?”
李云斜睨着他:“事到如今,你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带我去安南么?我若被斩首,你的全盘计划功亏一篑,你在千机卫卧底十年,就是为了推翻窦氏,让我死,你输不起。”
楚轻澜一咬牙:“你不怕我玉石俱焚?”
李云鸿笑开:“你觉得我会给你这个机会吗?”
他回头看了眼巷口的层层重兵:“他们不是千机卫,是你从安南带来的人,对吧?”
李云鸿负起双手,朝背后比了个手势。
众人在展黎的带领下暗中埋伏,他们准备就绪,只待公子一声令下,就能让那些人一命呜呼。
李云鸿向楚轻澜走近两步:“我今日杀的是安南反贼,不是朝廷千机卫,说出去,也是立功一件。”
楚轻澜毫不示弱地看着他:“那你的人手便会彻底暴露在朝廷眼里,杀了我们,你自己又能活到几时?”
李云鸿闻言笑了笑,离他几丈之隔的人们剑拔弩张,唯有他闲庭信步地抬头望天,喃喃自语道:“我么?我厌倦了服从这恶臭的朝廷,如果能就此远走高飞,回到我的漠北去,也不错。”
楚轻澜睁大了眼:“李云鸿,你就算再厉害,面对朝廷大军也是以卵击石,硬碰硬对你没有好处,你不要太得意!”
这时遥遥自巷口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楚同知说的不错,多谢你为李将军着想,所以换我来动手吧。”
两人回头,见傅汐月正提剑怒视着他们。
她立在风口处,身影纤细,紫衣猎猎。想来是因为赶得急,小脸上尚有两团红晕。她身后是另一队穿着狮鹫袍的人,想必那才是货真价实的千机卫。电光火石间的功夫,窄窄的路面上倒下一片尸首。
李云鸿愣住:“你怎么来了?”
傅汐月心中有气,她不回答,瞪着眼睛反问:“听说你要入赘给我,此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