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西厢房内灯火通明,医师们聚在偏厅商议,小芸伏在傅汐月床边直抹眼泪。
李云鸿立在床头,麻木地环顾着屋内每个人的神色。
人人愁云惨淡,他们嘴里说着李云鸿听不懂的话:
“少阁主身上并无神兽血脉,为何喝了灵芝熟水后会血脉震荡?”
“会不会是因为转轮瞳的缘故?可从未听说过万花水与转轮瞳相冲呀?”
他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很多东西,明明每一个字都听得懂,却拼凑不出完整的意思。
庄氏拔下傅汐月身上最后一根银针,替她掖了掖被角。
好在她来得及时,用银针定住傅汐月体内翻涌的气血,却也让她发现了一件大事。
傅汐月的转轮瞳乃是神物,不仅可辨神兽血脉,亦可通天地,庄氏发现她的转轮瞳上似乎缠绕着另一种不属于她自己的气息。
那是神兽的王气,庄氏虽未接触过龙脉,但那股气息在神兽血脉中绝无仅有,不用想便知道是何物。
她不知傅汐月是用了什么法子让自己承受着这股王气,显然喝下了灵芝熟水后,引起了她体内龙脉气息的躁动,这才导致她急火攻心。
这才仅仅是气场互相缠绕而已,身体便会产生如此严重的反应,可见楚轻澜是铁了心杀掉李云鸿。
她扬声打断正在商议的众人:“阿月已经无碍了,诸位不必再议,都退下吧。”
其中一人道:“老阁主,您可探清少阁主为何会晕倒?”
庄氏颔首:“我心中有数,诸位不必挂心。前院事多,大家还是快些回去支应。”
众人见状,稍稍安下心来,但见庄氏无心解释,便也知道不便多问,于是纷纷告退。
庄氏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李云鸿,他像个雕塑一般一动不动,脸庞煞白。
人群消散了,李云鸿神色灰败地抬起眼看向庄氏,有气无力道:“请问老太君,何为转轮瞳?何为万花水?”
庄氏心情十分复杂,看着傅汐月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样子,她心中自然是窝火的。她的外孙女正值青春少艾,如果不是为了所谓的龙脉,她应该正在安南,享受着卷云阁的庇护,即便不能名满天下,至少可以做她们的掌上明珠,何至于吃尽苦头又不为人知?
但她又不能怪李云鸿,李云鸿一路走来又何其艰辛,他也本可以做一个意气风发的将军,在大漠边疆肆意驰骋,却因为血脉遭受着平白无故的灾难。
他们都在奋力同命运抗争,他们都没错。
庄氏长叹一口气:“你随我来。”
李云鸿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花厅中的,他浑浑噩噩地在椅子里坐下,庄氏亲手为他斟茶,道:“这是那丫头爱喝的紫笋茶,将军尝尝。”
他无知无觉地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入口微凉,苦涩在舌尖上盘桓了许久,才浮现出点点回甘。
这是一道极简单的茶,没有层次绵密的口感,但也正因如此,越发想让人抓住那点细微的变幻,将朦胧的触感拢在一起,细嚼慢咽地品味。
庄氏道:“将军想必未曾听说过转轮瞳?”
李云鸿平了平心绪,放下茶盏,无声地点头。
庄氏并不惊讶,转轮瞳本就百年一遇,转轮王也在一万年前陨落,就像神兽逐渐被人们遗忘,转轮瞳的传说也在销声匿迹。
李云鸿又说道:“不过晚辈倒是知道,佛教有言,转轮王转其轮宝,后降伏四方,故曰转轮王。”
庄氏称是,“万年前神兽混战,正是转轮王亲自出手平息战乱,但本尊也因损伤过重陨落。传闻祂临死之际,把自己的双目挖出,埋在了一株草下,此后那株草便被渡上了一层金芒,遇风雨而不倒。有一人类将其采回,以血养之,于是他便拥有了转轮瞳,可以辨别神兽血脉。那株草也得了名字,叫做金瞳草。”
“金瞳草寿命无尽,但人的寿数终有尽时,它便在无数人之间转手,但因时过境迁,以血饲养的方法失传,它也就成了一株中看不中用的废草,这才辗转到了阿月她父亲手上。”
李云鸿暗暗吃惊,脑子已然开始转了起来:“您的意思是,转轮瞳并非人生来就有?”
庄氏颔首:“正是。需要以人血日日灌溉,待那金瞳草认主,才可获得转轮瞳。阿月被她父亲逼迫,用自己的血浇灌了金瞳草整整一年,这其中恶臭太多,不提也罢。总之,她很早便知道你身怀龙脉。”
李云鸿默了默,他一早便察觉到卷云阁没有男主人,相处多日也从未听人提及过傅汐月的父亲,多少能明白一些。
他深吸口气,短短的只言片语,却能让他想象到当时是怎样触目惊心的景象。
可是这依然解不开他的困惑,庄氏将他困顿的表情看在眼里,轻声道:“将军是不是以为,阿月费尽心机把你救出来,是因为她想要抢占先机,争夺龙脉?”
完全没错,李云鸿的确是这么想的,但这个想法经由他人之口说出来,竟让他无端感到一丝动摇。
庄氏摇摇头,只怕她不替傅汐月解释,以外孙女那骄傲的脾气,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开口:“阿月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别看她这些年步步高升,其实她对权力没有兴趣。救你是为了让你觉醒龙脉。”
“觉醒龙脉?”
李云鸿第二次听到了这个说法,接着庄氏又将日月教的卦象和傅汐月引他去西北的用意、楚轻澜送礼时使用的伎俩全部告诉了他,但是刻意隐去了傅汐月承受着龙脉之力的事情,只含糊说成是因转轮瞳之故。
李云鸿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他不说话,庄氏也不催促,觑了觑他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过了好半晌,他才道:“她为何不告诉我?”
庄氏十分无奈:“将军注定是要登上帝位之人,老身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若你是帝王,在登基之后会不会容忍这样一位计谋层出不穷的下属?狡兔死,走狗烹,阿月的计划是待促成你和赤明军的结盟后告诉你真相,在此之前防止你出卖了她。老身有护犊之心,不得不多嘴一句,自保是人之常情,将军莫要生气。”
酸涩的苦海在他心底翻涌,这该是一个怎样矛盾的人,为他筹谋一切又时刻防备着他。
“可是,这么做似乎对令孙女并无好处。”李云鸿沉吟着,“我若登基,她却退隐江湖,又能得到什么?”
庄氏闻言,微微有些出神,她看了眼台上袅袅燃着的香炉,心中像压了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喘不过气。
这个外孙女是她三年前认回来的。可怜的小姑娘只字不提在父亲手里吃的苦,恢复了少阁主的身份,却从不与她这个外祖母交心。连这些计划,都是她从蓝沁那里得知的。
虽然傅汐月不说,庄氏却明白她的心,她身上流着安南人最纯质的血,纵使安南已今非昔比,但她却能从傅汐月身上看到二十年前的江湖侠气。
她肃然道:“将军在朝中摸爬滚打多年,必然擅于揣测人心,老身可以理解。但不是所有人都像那群利欲熏心之人,凡事要讲回报。我家的这位姑娘,行走世间靠的是一颗良心。只要于天下大安有益,她便愿意赴汤蹈火。”
李云鸿心中微微颤动,他还是有些难以相信,但在如今世道上不一味权衡利弊,而是凭借一腔赤诚一往无前的人,对他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不是因为他缺少这样的东西,而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普天之下居然有和他怀着一样心思的人。
在他眼中,傅汐月是最精于阴谋诡计的那一类,没想到拨开层层算计包裹的外壳之后,居然是一颗孤勇高洁的心。
李云鸿苦涩一笑,他渐渐明白自己为何先前会对她做出那般揣测,其实是因为他早已习惯了人心险恶,不愿相信这世上还有纯粹的善意。
原本他还有些生气,傅汐月竟擅自认为他会是背信弃义之人,但转念一想,某种意义上,他们其实十分相似。
都是一边小心翼翼守护着本心,一边不得已常带着最大的恶意揣测他人。
想通了这些,他抬头时已是郑重的神色:“晚辈已然明白了。只是,我并不想当皇帝。”
庄氏讶然:“我早就想问你了,为叶霁戎马征战这些年,又身怀龙脉,你难道就没想过自己当皇帝吗?”
李云鸿毫不犹豫地摇头:“晚辈自幼做事一心一意,一辈子心里只能装一件事。身为帝王需要顾虑的地方太多,晚辈说出来,也不怕您笑话,我虽长在军营,心里还是盼着自由自在的。”
庄氏听了,喃喃道:“怪了怪了,真龙居然不肯当皇帝。”
李云鸿好心地提醒:“‘真龙天子’是世人杜撰出来的,别看今人奉为铁律,万年前神兽们还在时并没有这样的规矩。”
庄氏如梦初醒,皇帝必须是真龙天子,这句话可不就是历代帝王自己标榜的,旁人哪有说嘴的余地呢!这么一看,窦氏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
她忧上心头:“将军是个剔透的人,可是你有所不知,日月教的卦象八成是真的,往常我还不信,直到阿月同她母亲说,她用转轮瞳瞧着也是一样的,你不肯即位,苍生该怎么办呢?”
李云鸿浅浅一笑:“只要晚辈在,龙脉就在,要不要那个位子无所谓,一样可以守叶霁江山。”
庄氏深深看他一眼,她活了大半辈子,极少见到这样的人,他能经历过大悲大喜后很快走出来,言行举止间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气度,仿佛万事万物尽在掌中。他明明没有做任何承诺,却无端让人觉得可靠。
庄氏觉得能做的已经都做了,社稷的未来如何,终究是要看年轻人的造化。她舒了口气,说道:“不瞒李将军,老身心疼外孙女,总想着替她筹划后路,所以有意撮合你们。毕竟只要有人情在,想必您也不会赶尽杀绝。如今看来是不必了,将军的人品我信得过,强扭的瓜不甜,将军若是无意,老身今后也不会再插手。”
李云鸿一愣,他下意识地颔首,心弦却被轻轻拨弄,一圈涟漪在心中荡开,漫向了无边的空旷,久久没有回响。
庄氏没有察觉,她正纳罕:“不过我家阿月小时候的事情我是知道的,她那么崇拜你,不信鬼神只信你,可你们后来怎么了?为何这些年我一提到你,她就十分生气呢?”
傅汐月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在梦中,她走在安南望不到尽头的长街上,这里不是锦绣繁华的上京,但酒楼瓦肆间依旧人声鼎沸,琳琅满目的铺子中陈列着中原不曾有的稀奇玩意儿,糕点园子里弥漫出甜津津的香气,漫天春光下,姑娘家的衣裙都是鲜亮的。
傅汐月就着夜色赶回家,等待她的是端坐在黑暗中的父亲。
傅襄依旧是那副嘴脸,看待傅汐月的眼神就像看见积压着血海深仇的仇人。
他神色阴翳:“又去找你娘了?”
傅汐月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的,她不过是在上工时听一位客官谈起他二十年前曾在卷云阁做过外门弟子,便忍不住向他打听了是否见过一位叫做云丹的女子,那位客官一脸茫然,傅汐月则是一无所获。
后来她才知道,云丹是母亲的化名。当年母亲排除万难嫁给出身贫寒的父亲,被外祖母一怒之下逐出卷云阁,所以便换了个名字。
不过短短几句话,便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傅汐月知道她周围布满了他的耳目,否认是无用的,因此只是沉默地立在原地。
傅襄对蓝沁的去向讳莫如深,甚至连提都不准提。
傅汐月被他绑在柱子上鞭打,傅襄一手捏着鞭子,一手提着她的衣领,嘴里振振有词:
“畜生,你命中孤辰寡宿,没有人不知道你是天煞孤星!没良心的白眼狼,为父肯冒着生命危险把你拉扯大,你竟然还想着去找你娘,你懂个屁!普天之下除了我,没人愿意收留你这个晦气玩意儿,你怎么还不明白!下次要是再敢多嘴,我打断你的狗腿!”
挨打受骂的日子过惯了,傅汐月连眼泪都不曾落下一滴。带刺的皮鞭一遍遍抽打在身上,她却抬头望着月亮,思量着晚饭去哪里弄吃的才不会饿肚子,毕竟天煞孤星也要吃饭呀。
直到她长到十五岁,彼时安南与朝廷的关系有所缓和,方裘带着千机卫来到她的家乡招募少年英豪。千机卫是朝廷各司中唯一一个女子也可以加入的机构,她抱着壮士断腕的决心,瞒着父亲参加了考核。
考核顺利通过,她站在擂台上,把最后一个对手的尸首踢出场外。千机卫的选拔十分残酷,是通过以命相搏的方式决斗,只有活下来的人才能入选。
第一次手染鲜血,她浑身颤抖着听到方裘亲自宣布她的胜利,傅汐月麻木地回头,在台下看见了一个泪流满面的女人,与她有着相似的眉眼,正是蓝沁。
母女相认,傅汐月本以为傅襄会怒不可遏,谁知自那天起,他竟突然失踪,访遍十八派都不得消息,那个魔鬼一般面目可憎的人居然凭空消失了。
傅汐月觉得人生的前十五年十分荒唐,她初到卷云阁时,生怕自己的命格克了别人,说什么也不肯进门,小小的人儿挥着长长的剑,如临大敌地看着陌生的面孔。蓝沁没办法,只得带她去算八字,换过好几个算命先生,他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她是天同坐命,性情温婉和顺,不仅如此,更说她八字中印星为用,还是个旺夫的命格。
温婉和顺是不可能的,不过她不是天煞孤星,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碎了她的禁锢。三年过去,那个给予她无尽伤害的人还是杳无音讯,她觉得自己十五年的辛酸苦楚也跟着被轻描淡写地一笔带过。她不忿、委屈,想要放声哭泣,却举目四顾,周围却是白茫茫的一片。
李云鸿看着床上泪流满面的人,伸手想要去拭她的泪,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她梦到了什么呢,一会儿阿爹,一会儿阿娘,一会儿又无力地辩解自己不是天煞孤星。
窗户敞开一条细缝,冷风灌进来,傅汐月在睡梦中皱了皱眉。
李云鸿抬头望了一眼,噢,忘了她怕冷。
回身关好窗户,李云鸿在她床边坐下,静静等着她醒来。
“傅汐月,我有好多话想问你。”
“你睁开眼睛,我们说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