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夕死
凤凰二年新年来临之际,建业城一片欢欣。皇帝以天下太平为名义,下诏分赏诸王,除了太子外的十一个儿子,每人给兵马三千。
西陵即平,对华里事变的清算轮到了万彧与留平。皇帝在正旦大朝会当天的晚宴上赏赐丞相万彧御酒。孙皓的规矩是,凡是他举办的宴会,席上参与之人不管能不能饮酒,一律须喝满七升。由于皇帝经常性大量赏酒给臣子们喝,许多人不胜酒力,万彧也是其中之一。为防醉后失态,他早早买通了御前宦官,暗中把酒量减少了许多,歪打正着下,万彧只喝了一点点,因此侥幸捡回一条命。
皇帝又赐酒给留平。不同于万丞相,留平久在禁中行走,消息灵通,察觉到了内幕,回家后慌忙服了别的药解毒,得以不死。万彧回府后同样表现出中毒的症状,他一度认为是遭到了政敌的暗算。接到留平连夜送来的消息,深谙皇帝秉性的万丞相为免牵连家人,在恐惧与绝望中选择了自杀。
次日收到消息,皇帝果真不再追究万家的罪恶,只将万彧的家人后辈放逐到偏僻的庐陵郡。
一个多月以后,忧愤交织的留平也死了,一时朝野哗然,官员们纷纷称病,恨不能一辈子不再上朝。
最后是何定。由于没有抓到孙秀,回到建业的何定彻底失势。皇帝曾想将他处死,何定厚贿御前近侍为己求情,于是他被贬去旧宫太初宫,但他并没有因此安分下来。他在宫中前后加起来近二十年时间,到处留有耳目,为了继续敛财,何定擅自将赤乌殿内的言语传递给朝臣,这一举动事后被证明是万丞相等人酝酿政变的直接诱因。
孙皓以私自泄露禁中消息为罪名,将何定处死并追究他以前所做的恶事,说何定如同罪大恶极的张布一般,下令改何定之名为“何布”,并要求廷尉追究何定以前做下的恶事,凡是有牵连的人都要处罚。
一年前,何定建议凿圣溪通江淮,便利今后继续北伐。当时孙皓认可了这个提议,派太子少傅薛莹带领一万多人到淮南开挖河道。没过多久,因圣溪和淮水两地之间盘石坚硬难以施工,开挖之事不得不中途停止,主抓此事的薛莹被贬为武昌左部督。华里事发后,追及圣溪事,又将薛莹下狱,最后导致其被贬去广州。但皇帝一直惦记着薛莹的才华,不多时便将其调回,后薛莹因另一事件再次被贬。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这一年初夏,陆抗患病不起,病势渐渐沉重,于是他上疏皇帝劝谏三样事:第一,为西陵增兵。经过年前的那场大战,原先只有三万兵力的西防仅剩下一万余人,他每每上书要求朝廷加派兵力,总是被拒绝。一旦边境有变,后果将不堪设想;第二,撤除各王侯的兵马。诸王子年纪尚幼,尚未管理过国事,应当置傅相辅导教育,不应动用兵马;第三,禁绝内宦私募门客。重新制定考选方法,将多余人力补充为兵力,最好能使荆州驻军增加到八万人。
三条金石之言,句句发自肺腑。孙皓看过后,将谏书丢到了一旁,自言自语地说到:“不愧是陆幼节。可惜了。”
炎热的夏季刚刚开始,谢苒和纪瞻回到了阔别数年的建业。在谢府门前,纪瞻小心地问:“要么我陪你进去吧?”
谢苒摇头:“你先回家吧,令尊令堂一定早就在等你了。”
街上人流如织。行出几步远,纪瞻回望过去,无由来地觉得未婚妻子的背影有些萧索。
太阳渐渐爬的高了,大门上的匾额被白花花的日头一照,显得愈发陈旧。门内空荡而干净,一名面生的小厮拄着笤帚站在堂前发呆,看起来昏昏欲睡。听见脚步声,他不耐烦地扭了头问:“你找谁?”
谢苒一愣:“我不找谁。你是?”
小厮拖着笤帚往门口走了过来:“哎,我说你这女子,奇了怪了。这是永安翁主府邸,你来干的什么?”
谢苒笑了起来。何谓物是人非,她今天算是领教了。
一别多年,胡婶的头发有了星星点点的白,但她的眼神仍是温柔慈爱的,做的汤面也依然十分可口。
短短半个时辰,经历了旧仆们的惊讶、欢喜和几名新仆人远远的打量,谢苒总算对她离开之后府中的情况有了大概的了解。
当年她走的突然,曾交代胡阿婶说,她们如果喜欢城里,可以一直住下去,若哪□□廷想要把谢府收回,或者他们住腻了,那么他们可以直接返回乡下。一晃四年过去,汪钰阿姐嫁了隔壁何家一名管事的儿子。府里又添了几个仆从,说是奉何太后之命,隔壁派过来帮着“打理家务”的。谢苒深表怀疑。
而师父一直没有回过家。
得到消息赶来的汪钰小声解释到:“苏夫人在宫中,逢了年节,偶尔命我进宫,问问家中近况。”
谢苒放下筷子,笑了笑,和煦地道:“阿姐,我且问你,师父她让你进宫,是谁人传的消息,是不是升平宫的人?”
“您怎么知道。”汪钰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她丰腴了不少,面色白里透红,看起来过的不错。
师父十有八九被绊在宫里了,不然以她的脾气,哪儿愿意在那地方多待一刻?谢苒思绪万千,盯着少年时的玩伴微微出神。
当夜她给纪瞻捎了一封信。过了几日,谢苒叫来胡婶一家:“阿婶,我今次回来,大约宫中已知悉了,接下去可能会有些事,担心你们有所不便。我想着,要么你和阿姐阿弟他们先回乡下呆几日可行?”
“阿苒,是不是我们一家人哪里做的不好?”胡阿婶脸色发白。她带着两个孩子帮忙守了这谢府好些年,女儿也是在这发嫁的,主人家才回来没几天便要遣他们离开,胡婶一时有些接受不了。
汪钰亦是面有难色:“翁主,我,我……”她有了家人孩子,自然不好走开的。
她身边已经长成少年人的汪小弟则机灵的多,说到:“阿妈瞎说什么,阿苒姐姐是为了我们好。”
谢苒当然不愿意叫几位故人误会,耐心地解释说:“阿姐你先留下吧,只是暂时不用过来这边了。还有阿婶,你放心,我不在的这几年,你们做的很好,我非常感激。只因我有几桩事要办,过后你们愿意回来自回来便是。”
胡婶一脸失落,谢苒见状,知其人不是三言两语能劝服的,因就嘱咐汪小弟说:“阿弟,你先着手安排,有需要的,府里尽管拿去。”
第二天她亲自送到两人到南门。朱雀航的浮桥依旧是老样子,歪歪扭扭不堪重负,更多人选择了渡船。送罢两人,谢苒正要离去,眼角余光突然注意到一个人。
一艘小船刚靠岸,舱内帘子掀起,出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
“五郎!”谢苒高声招呼到。
听到喊声,陆机起身来到船外,整肃衣裳向谢苒施礼:“不知谢阿姐何时回的京城?”
她仔细打量着面前长高了不少的少年郎,“刚到几天,没来得及和大家说起。阿弟这是从何处回?”
“噢,是这样,过两日我与六弟将启程往荆州,今日先来看看还缺点什么。”陆机指了指水深处停泊的一艘中型客船。
谢苒意外不已。
“父亲身体抱恙,陛下特许我们几兄弟前去探病。”陆机解释到,神色极为黯然,可见大将军绝不仅仅是“抱恙”那么简单。
“去年我曾拜会令尊,大司马身体康健,想来因了年末勠力战北,有些辛苦,多休息便好了。”谢苒言不由衷地说到。
陆机笑了笑,没有接话。孩童的稚气早已消失无踪。他抿着唇,眼中流露出陆家人一脉相承的坚毅之色。
陆机等人出发的当天,谢苒起了个大早,专程到码头上送他们。
在晨曦的薄雾中,几架马车围拢在船只停泊的位置前方。送行的人中有两个女人,其中一人是丹阳公主孙宁,还有一位妇人,柳叶眉,樱桃口,削肩窄胯,生得如画中人物,典型的江南女子。妇人是陆机陆云两人的生母,娘家姓姚。她必须留下来侍奉陆府的太夫人,这就意味要和孩子们分开了。
得知谢苒去过江陵,姚夫人表现的很是亲切。
谢苒简要说了些西陵之战的见闻,陆机道:“父亲信中说,步阐之乱后兵力消耗大大增加,宜都郡四面受敌,军队人员不足,羸弱疲困。但愿我们兄弟到后,能为父亲分担一些。”
驸马都尉陆景同样对边境兵力紧缺之事忧怀不已。在告别妻子后,他催促着弟弟们尽快动身。
水汽渐渐散去,客船消失在众人视野中。丹阳公主挽紧了谢苒的胳膊:“嘉若姐姐,你能回来真的太好了,我好像都不那么难受了。”说着言不由衷地继续流泪。
谢苒小声劝解了半天。期间,送客陆续告辞,但不远处始终有个人站着。好容易劝得孙宁收了哭声,谢苒一瞥之下,分明看到了惹人发厌的周处。
“是他?”她脱口而出。
孙宁擦着眼泪,“嘉若,你和周左丞认识呀?”
“我正要问你呢,阿宁,你为什么认识那家伙?”谢苒嘟囔到。在她印象里,这厮不是阳羡城里一个无赖么,怎摇身一变成了什么“周左丞”?
陆府的车马皆已备齐,姚夫人的侍女走过来委婉催告启程,孙宁拉着谢苒的手,要她务必过府拜访,谢苒不答应她就不回。
一时周处对姚夫人车驾执晚辈礼相送,谢苒借机溜掉了。
晚些时候谢苒同纪瞻说起周处的事。纪瞻对此有所耳闻,便与她解释了事件经过。
数年前,周处在郡中臂鹰走狗,骋马斗鸡,听到路边一名老人长吁短叹,他问说:“现在时政和谐年成丰收,您为什么闷闷不乐呢?”
老人感叹到:“三个祸害未除,哪乐的起来?”
“您说的三个祸害是指?”
老者回答:“南山有白额猛虎,长桥下有蛟龙,加上你就是三害了。”
“这样的祸患,我能除掉它们。”周处说。他到三十岁仍是一事无成,早就有改过砥砺的志向,见机承诺到。
老者说:“你如能除掉三害,那就是一郡的大庆,不只是除害而已。”
周处便进入深山射死大虎,又跳到水中与蛟龙搏斗。蛟龙强悍,周处同它一道时沉时浮游了几十里。经过三天三夜的搏斗,蛟龙终于被杀,郡中人认为周处也死了,都彼此相贺。
周处死里逃生回到家,听说乡亲都在庆贺,深切地感受到了所有人对自己的厌恶忌惮。他十分感慨,便独自来到建业闯荡。他听说神童陆机、陆云两人聪明智慧,于是到陆府拜见。当时陆机不在,周处见到陆云,具以实情相告,说:“我实在想要修养操行,但年纪已大,恐怕来不及了。”
陆云说:“古人贵朝闻夕死,况君前途尚可。再说人就怕立不下志向,只要能立志,又何必担忧将来美名不彰??”
周处大受启发,于是砺志发奋,加上他本身聪明伶俐,又出身阳羡世家,才过了一年,州府交相征召其为官,不久他便转任东观左丞。
“这么说,他居然修习过道法。”谢苒的关注点和旁人不同,转而又发起了愁,“对了,早上阿宁同我说,至多再过一两日,皇帝就要祭祀回来了。我家那事,纪伯父也查不到,怎么办呀?”
纪瞻眼前一亮:“阿苒,我想到一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