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看书小说 > 其他小说 > 北斗挂西楼 > 败衣瘁貌

败衣瘁貌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注1:章华台,公元前535年,楚灵王在古云梦泽内修建了一座方圆40里的宏伟宫苑,以豪华富丽夸于诸侯,被誉为当时“天下第一台”,登台途中需休息三次,所以又称为“三休台”。

    大雪纷纷扬扬,河边的滩涂都结了冰,积雪在其上,在朦胧天色映衬下,远远望去,山头与水面仿佛连结在了一起,一派玉殿琼楼之景。船舱内炉火正旺,纪瞻与陆玄谈论着王辅嗣(王弼)所著《老子》注和《易》注之精妙,未几,话题转向《太玄经》,陆玄说他有个长辈陆绩曾为其作注。纪瞻似有所思,徐徐说到:“吴县陆家人才辈出,有踔绝之能。”

    一旁煮茶的谢苒想起临离开夷道时没来得及把借的书还给陆晏,当时只能交给他住所内的一名书童,因就问起这件事。

    陆玄大大咧咧伸直腿换了一个坐姿,“阿妹放心好了,大哥的侍从惯会打理,不会弄丢的。”坐在他身边的宗倩嗔怪地推了一把丈夫的胳膊:“干什么呢你,坐没坐相。”

    这是凤凰二年的春天,陆玄、宗倩、纪瞻和谢苒四人乘了小船到江陵北郊的瓦子湖上泛舟赏雪。

    新年前,朝廷给予陆抗大司马、荆州牧头衔,以表彰他在西陵防卫一战中的功勋。回到驻地乐乡后,大司马放了自己的大儿子和三儿子五天大假。接到命令,陆玄急哄哄张罗了这次出游。谢苒笑话他是猴子屁股坐不住,陆玄苦着脸解释到:“说不准明天便取消放假派我公干去了,必须抓点紧。”

    谢苒恍然:“有道是‘远从军旅万里客’,是我错怪你了。可惜陆大表哥今日有事不能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上船后宗倩找了个机会偷偷问丈夫:“这么说,大伯那是一点机会都没有了?”

    陆玄忍不住发牢骚:“还用说?你看阿瞻他们俩多要好。”

    宗倩白了丈夫一眼:“我是心疼珍姐,阿祖年纪大了,身子一年不如一年,往后谁来照料珍姐?”

    “那不是有姚夫人么,再不济还有三弟妹丹阳呢。你啊,别瞎操心了。”

    陆晏的女儿陆珍出生在江陵城,陆珍在襁褓中时宗倩看顾她良多,陆珍的生母过世后陆珍回了建业,宗倩对这个不到四岁的大侄女一直非常关心。姚夫人身为五郎、六郎的母亲,又要照顾刚刚出生的七郎,哪分的出精力照顾珍姐?丹阳公主孙宁身份贵重,又怎么能指望她。

    自家夫君长于军中,不耐烦家务事,他也不仔细想想:大伯没有妻子,二伯的夫人是朝中公主,这宗妇的担子说不定要落到自己肩上,但宗妇的名头肯定是无望的,换了谁谁乐意?宗倩心中一阵无奈,自去二楼找谢苒说话不提。

    落在后面的陆玄则在认真考虑该不该向妻子说明谢苒的身份:再怎么着,家里不可能同时取一位公主和一位翁主,朝廷不会允许这样的情况发生。大哥心里明镜似的,故而阿苒妹子在江陵住了一年多,他一点意思都没表露过。

    上元节后,卜得一个吉日,谢苒两人告别已经结下深厚情谊的陆家人,乘船向建业出发。船到巴丘,阿苒重新造访了师兄师姐家,给了他们全家一个大大的惊喜。

    九岁的双胞胎燕平和燕卢早已将谢苒忘了个精光,但他们很快重新喜欢这个穿男装的漂亮阿姨,尤其喜爱她作为礼物扛在肩上带来的两柄黄漆弓,阿父说是南中来的,厉害着呢。

    一日天气晴好,两个小男子汉自告奋勇带客人们到西市游玩。巴丘西市靠近临湖码头,市面上的货品多为郡中山货,相较江陵要逊色一些,和建业那就没法比了。众人逛完西市,顺路去了湖畔的阅军楼(即岳阳楼前身)。

    阅军楼是方圆十多里内唯一的高层建筑,登临可揽云梦胜景,遗憾的是它不对百姓开放,两个大人和两个小孩儿只好绕过阅军楼跑到巴丘湖边吹风。

    天气逐渐转暖,堤坝上一行行的桃花开得热闹,有迫不及待穿了靓丽春装的少年男女在坝上游玩,更多穿褐衣的平民则挑着担子在码头上往来穿梭。当他们正对湖水时,谢苒无不喜悦地发现,碧蓝的晴空下,湖水中央一座山头被缭绕的水雾所托举,恰似海中蓬莱一般。

    “阿瞻你看,那山像不像浮在水面上,哇,山腰上还建有亭台呢,难道是楚王的章华台(注1)吗?”她扯着纪瞻的衣袖,兴奋地说到。

    身边人略显疑惑地与她对视一眼,以为她在开玩笑:“阿苒,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对面那座山呀。”

    “我只看到了桃树和渔船。”纪瞻无奈地一笑。

    阵阵清晰的歌咏声从空中传来,除了她,周围的人都听不到,和当初在阳羡城外的情况一模一样。谢苒的笑容顿在了脸上,一下变得闷闷不乐。

    晚些时候他们在市场出口附近找了一间茶馆休息。茶馆掌柜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操着带浓重楚地口音的官话同几名客人闲聊,讲起附近有人为了家中女儿不被选入洛阳宫,举家逃自江北而来。

    有位大胡子客人瞪眼到:“老吴你瞎扯,不至于吧。”

    茶馆掌柜冷哼到:“哪里不至于,要么前年京城的使者来咱们城里挑选良家子的时候,老贾你怎急急忙忙把你女儿嫁了?”

    “懒得和你说。”客人低下头夹了几筷子菜。

    掌柜不理他,自顾继续讲述围绕晋帝选秀产生的一系列逸闻。

    北朝泰始年以来,晋帝司马炎广选良家女子充备后宫,事先下诏规定采选结束之前禁止百姓婚嫁,并派宦官急行各州郡,召集人选让皇后杨艳挑选。皇后十分嫉妒,但她没有办法阻止丈夫充实后宫,仅能选取那些面色白净、身材修长的女子,端庄秀丽的姑娘并不被留下。大臣卞藩的女儿长得很美,晋帝用扇子掩着脸对杨艳说:“卞氏女很好。”

    杨皇后回答说:“卞藩三代都是皇后的亲属,他的女儿不可能屈居卑位。”言下之意,陛下你是想换皇后了?

    司马炎与妻子感情很深,并且有些畏惧她,于是便作罢。

    选秀持续了数年之久,名家大族的女子大多穿上破衣、毁坏容颜逃避被选入宫,世称“败衣瘁貌”。南朝的士人们听闻此事,相互议论说:南北两国的皇帝在选妃这事上做派倒相似的紧!

    最终,司徒李胤的女儿李夫人、镇军大将军胡奋的女儿胡芳、廷尉诸葛冲的女儿诸葛婉,以及太仆臧权、侍中冯荪、秘书郎左思家和部分世族的女儿一起被充入三夫人九嫔之列。司、冀、兖、豫四州中俸禄二千石的将吏之家的女儿则充为良人以下,足足选了五千人。民间母女相送,哭声延绵于宫墙内外。

    被唤作老贾的客人听得直皱眉:“昏聩,荒淫!”

    “呀,老贾,这你就不懂了。北国采前朝之制,后宫置贵嫔、夫人、贵人三夫人,位视三公;又置淑媛昭仪等九嫔,位视九卿;哪怕位分是个良人,一年妥妥也能拿到八百石俸禄。现今这世道,名头都是虚的,拿到手里的粮食布帛才是实在的。”隔壁桌一个穿长袍的客人接过话头。

    “张哥眼界未免有些窄了,那些夫人小姐的,哪家不是钟鸣鼎食,会在乎这几百石粮?”掌柜的大笑起来,话题转向城中谁谁家在京城的亲戚多么有头有脸。

    在茶馆的角落,燕平和燕卢两人吃饱了午食,齐齐打起瞌睡,先后趴在食案上睡着了。纪瞻把他们抱到窗边席子上,脱了外衣仔细给双胞胎盖上。

    窗外是一处小巷,斜对面一个贩卖竹编制品的铺位前,一名包了头的中年妇人在摊位前忙碌着,谢苒伏在窗边,呆呆望着她。

    越靠近京城,阿苒便越沉默,似上午在湖边那般的高兴劲儿,总持续不长久。纪瞻认为她是有心事。

    “我有话同你说。”他伸手摇了摇她的肩。

    谢苒疑惑地回过头:“怎么了。”

    “等船过芜湖,我们进城去一趟吧,查一查当年之事。这样一来,你或许会好受些。”

    女孩像受到极大惊吓似的,脸唰一下白了。乍然被点破心思,她几乎无法做出反应。

    纪瞻见她备受困扰的样子,柔声到:“当然,如果你没准备好,那么过些日子……”

    “你说的不错。”她打断了他,眉间渐渐浮现出坚毅之色:“我早该走这一趟了。我们明天出发。”

    二十年的时光,足以令富丽宫室湮灭为漫山茅蒿,当年的知情者多半也不在了。这次寻访比预想中进行了更久。

    他们首先走访了鸠兹城内的老郡吏。皓首白须的老先生对那位性子暴躁、游猎无度的王侯留有深刻印象,听谢苒说明来意,他捋了捋长须,道:“老朽依稀记得,二十年前,城西有一处齐王别业,你们最好能找到当年城西十里亭的老亭长,他家住在那附近,朝廷派人查访时,他在旁帮过忙。”

    老亭长早已作古,他的儿子也已经是一名年过花甲的老者。根据亭长儿子的转述,可以确定的是,出事的那天,谢苒的祖父、父亲以及若干替傅相求情的王府僚属,当场便被齐王的亲卫杀害了。后来朝廷降罪,王府剩余人等遣散的遣散,被押解回京的回京,更有甚者在途中逃命而去,再无音讯。

    “谢大人的家属呢,他们的下落,您有听您父亲说起过吗?”谢苒身体前倾,怀着一丝侥幸问到。纪瞻紧紧握住她的手。

    老亭长的儿子抬头望了望屋顶,迟疑地道:“有些个属官的家小,他们住别业背后一里路的屋头,我阿父说女眷当时便散了,连小娃娃都没保住。”

    以孙奋草菅人命的做派,得罪了他,家中怕是无人能得幸免。换而言之,如果不是走投无路,父母为什么将自己抛进江水中呢?哪怕对结果早有预感,阿苒心中仍是一片冰凉。

    临别之际,老者思索了很久,忽然问到:“你们也是建业来的吗?”

    “阿公,有没有其他人问起过谢大人的事?”纪瞻敏锐地抓住了老人言语中隐藏的信息。

    “有啊,那女人长得瘦瘦小小,穿一身麻布衣裳,脾气不大好的……”

    反应过来的谢苒连忙朝着耳边比划了一下:“阿公,她是不是有一缕头发这么耷拉着?”师父一只耳朵有缺,为了遮挡,外出时她常常留一缕头发遮挡耳廓。

    “对啊丫头,你们认识的呀,我就说嘛。”

    纪瞻便问老人具体的日子。

    “有个四、五年了吧。”老人叹着气,表示记不清了。

    若是四到五年前苏修西来过芜湖,以师父雷厉风行的脾性倒过来推算,师父知悉她身世的时间最多不会超过六年,那么也就不存在隐瞒她二十年的说法。谢苒的心愈发沉了下去。

    当天深夜,纪瞻独自登上客船的船头。甲板上凉风习习,头顶繁星璀璨,他放任自己的思绪在虚空中徜徉着。不多时,一个温暖柔软的身子无声无息地靠了过来:“阿瞻,你也睡不着?”

    习以为常的纪瞻抚摸着怀中女孩儿的长发,沉声到:“抱歉,没有找到你想要的答案。”说着想要放开她。

    谢苒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他心旌摇曳,推开她的手不自觉地停住了。

    黑暗之中,小姑娘哽咽到:“阿瞻,我是没有父母的人了。抱一抱我吧。”
<<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
添加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