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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潮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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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曹植《洛神赋》。

    注2:龙编,在今越南河内东,为交州和交趾郡治所。

    注3:合浦,今广西北海市合浦县。

    一夜前,赤乌殿外。二十八岁的皇帝与他一向倚重的巫觋苏修西正处于一种剑拔弩张的状态中。

    情况比苏预想的还要糟。回朝后,眼前这位为了打阿苒的主意,不惜换掉孙寒华,改而亲近一个叫刁玄的官员,只为从刁口中得到不相同的嫁娶谶言,好叫他伸手伸的心安。

    她抢在孙皓之前开了口:“近来臣家中有一事,欲请陛下主持公道。这早先吧,臣瞧着皇后陛下的表弟纪公子不错,想把阿苒嫁他。怎奈那纪家看似清正,答应的好好地中途突然变了卦,说我家姑娘是捡来的,身份与他家不匹配。陛下说可笑不可笑?”

    “先生说什么?”眼中醉意瞬间褪去,皇帝绷紧了下颌。要不是看在苏修西本事难得,凭她今夜擅闯宫禁、口出狂言的所为,他现在就想让侍卫把她拖下去。

    “臣心里迷惑的紧:放眼整个乌程侯府,通晓阿苒身世的,除了何耀那埋在土里的家伙,也只有陛下您和臣两人了,臣自然不会开这个口。”

    “哼,先生何以认定,是朕做了这个恶人?”榻上的孙皓坐直了身体,不疾不徐地答到。

    “在走入赤乌殿之前,臣的确不敢肯定。”纪府内外口风极严,如果不是阿瞻亲口提及,外间根本不知纪家内帷之事,又怎可能被苏修西打探到他们退亲的缘由呢?换而言之,苏修西从孙皓十二岁开始教导他,熟知皇帝的小心思,诈了没两句他便露出了马脚:皇帝毫无意外之色,一定早就知道了此事。

    故意忽略了苏先生眼中的欲言又止,孙皓掸了掸袍子,起身背剪着双手开始踱步:“纪陟囿于门户,可见其浅薄迂腐,退了此等人家的亲,乃是一件幸事。”像是说给苏修西,又像是讲给他自己。

    苏修西艰难地直起伛偻的腰身,用目光追随着皇帝,继续说:“孙仙人有言,陛下身边两位女眷,丹阳公主不能远嫁,阿苒则须嫁出宫门,没法儿留在宫内。后来臣想了又想,终于恍然大悟了,没有谁比您清楚阿苒的底细,更没有谁能吓得那清高的纪大人不顾脸面硬要悔婚。从头到尾,您巴不得阿苒留在谢府永远不嫁,您说对吧?”

    “苏氏,你最好清楚自己在说什么。”孙皓背转身躲过了苏犀利的目光。他一贯厌恶旁人的直视,仿佛被窥探了所有的秘密,哪怕那人清楚无比地知晓自己全部的底细。

    “陛下,臣与孙仙人的推演是一样的。阿苒与陛下五行相克,只能出宫门外,否则会有大灾祸。请您看与她自幼相伴长大的情份上,给她一个好的归宿吧。”苏修西冲着皇帝俯身拜下。

    “放眼天下间,难道有比嫁予天子更好的姻缘吗?阿苒的归宿便是与我一道。”孙皓不想让步,也不认为苏修西有本事劝服自己,干脆搬出了早就想好的说辞。不好入宫,大不了长居谢府,他会常常微服去看望阿苒。小姑娘定然也是欢喜的。

    望见皇帝双目中的偏执,苏修西压下一声叹息,从怀中摸出两个鸽子蛋大小的白瓷球。青年皇帝喉结滑动,本能地想伸手:“你哪来的这东西?”

    大皇帝死的那年,南阳王的长子逃出皇宫辗转回到临湘。人前他从不展露自己的手臂,哪怕盛夏天也牢牢裹着长衫。这个多灾多难的男孩,两只手臂密密麻麻刻满了刀痕。他向母亲何夫人解释说这些伤疤来自宫中恶奴的虐待。做为何夫人的女仆,苏修西无意窥破了这一秘密,很清楚那是孙皓自己割出来的。

    十一岁的男孩儿一直在依靠自残控制情绪。苏修西用了五年才纠正了他可怕的倾向,其中很大部分依靠的是瓷球中贮藏的淡黄色药丸。那是先家主周瑜留给她的玩意儿,绝对称不上好东西。

    “臣不才,这最近在老宅里找回了几个。只要您愿意,以后臣保证源源不断将药炼出来。”她说。可惜花了许多心思叫阿皓戒断了这药,今后怕是再断不了了。

    “凭这两个破玩意,先生以为我会放手吗?”孙皓冷声言道。

    “陛下多虑了,此乃臣单独进献给您的一点小心意,与旁的事断无关联。”

    “先生舌灿莲花,朕不敢信。”孙皓嗤笑。

    “在您面前,臣一贯有一句说一句,绝无半分的欺瞒。咱们话说回来,阿苒一天天长大,不再是小孩子了,她若是知道您在她的亲事中作梗,对您该有多失望呢?届时别说嫁您,怕是连见都不愿见您了吧!”阿苒与孙皓决不能有超出兄妹关系之外的联系。这是苏修西最后的底线。哪怕一开始她曾殚精竭虑引导面前这个缺爱的孩子将情感投注到小姑娘身上。

    “贱妇。”他怒极,不假思索一掌扇了过来。

    “啪”一声脆响,苏修西踉跄向右歪了一步,迅速顶着耳鸣摆正了脑袋,捕捉着暴戾青年眼中泄漏的懦弱与慌乱。

    我自作自受、罪无可赦。真是可鄙可叹啊。苏修西心想,抹去了嘴角的血迹。这一刻,她有所顿悟:为何周瑜当年在病榻上有一心求死之志?怕是与她陷入了一模一样的处境中吧。

    宝鼎三年春,朝廷以德名封谢苒永安翁主,归入宗室,食邑千户,车马衣饰比丹阳公主。当年夏,皇帝决议出兵北伐,十月,命大司马施绩率兵至江夏,丞相万彧攻襄阳。晋国则派出司马望统领步骑二万予以阻击。北伐无功而返。

    与此同时,纪家二郎不忘践行先前的承诺,陪伴谢苒走遍了建业附近的山山水水。在八月一个晴朗的月圆之夜,他们携手爬上京口北固山,观赏对岸声势骇壮的广陵潮。面对远方白练一般奔涌而来的大江潮水,纪瞻一字一句认真说到:“曹子建赋云‘若流风之回雪、托微波而通辞(注1,下同)’,阿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你们读书人真是讲究。”谢苒右手掌心朝上,冲着少年晃了几晃,开玩笑地说,“既然想着‘解玉佩以要之’,玉佩呢,拿来。”

    纪家少年郎习惯了心上人的直来直去,摘下腰间自小不离身的一枚青玉韘形佩交到阿苒手中。

    “真有礼物呀。”谢苒一下红了脸,摸了摸悬在胸口的麒麟佩,苦恼地说:“我这挂件是师父存我这儿的,没,没法给你。”

    眼珠一转,她取下耳上一对珍珠坠子笑眯眯地递到纪瞻手中,“只当是献一对‘江南之明珰’吧,回头再补你一份厚礼!”

    皎洁月光下,少女发如云鬓,梨涡微露,习习夜风牵动着她的裙摆,她的一颦一笑相比那洛水中的宓妃更为动人。纪瞻搂住了娇笑的姑娘,忍不住俯身吻了吻她。

    “纪瞻你小子学坏了,一块小玉佩就被你给骗了。”她嗔怪到,长睫低垂,眼中迅速积蓄了泪意。

    “是我唐突了……”纪瞻手足无措地退开了一步。明明一开始她是笑的呀,怎的一眨眼又哭了呢?

    “你傻不傻。”女孩咬了咬嘴唇,恨恨地到。见纪瞻依然呆在那儿,她突然消了气,扑过去抱住他。

    她到底是生气还是不生气?纪瞻僵硬地揽着阿苒,彻底不敢动了。

    “阿瞻,阿瞻,”她扑在他肩头哭到:“从今以后,这个世界上,我不再是孤单一人往前行走了,我是因为喜悦而哭啊。你懂吗?”

    “我懂的,我都懂的。”少年心中涌动着百般柔情无法言说,摩挲着怀中姑娘的长发低低劝慰着,再不肯放开手。

    哪怕谢苒已被记入宗室,皇帝对纪家的威胁依然有效,这就导致了纪氏夫妇不可能松口。另一边,苏修西暗暗对纪瞻抱有三年之约的考验之心,借着这场风波,顺水推舟也就不再提及亲事。不明其中真相的纪家小公子四处碰壁,但尽管心忧如焚,在阿苒面前,他始终表现得不显山不露水。

    来年正月,吴帝册立长子孙瑾为太子,封王美人生的儿子为淮阳王、张美人生的儿子为东平王,同时下诏说:古语有云,孤犊触乳,骄子骂母。既太子已立,务必要好好教导。文皇帝做太子时,薛综是太子少傅,如今薛综的次子薛莹有美名,就让他也做太子少傅教导太子,习与智长,化与心成,令明有仁。不久,朝廷又下令让薛综的长子薛珝率军收复交趾。

    七年前,交趾郡吏吕兴因反对吴国朝廷科征过量徭役起兵叛乱,交州境内九真、日南二郡亦响应。适值魏国灭汉,魏军乘机经由汉国国境南下占领了交州。为集中精力攻打当时汉、吴边界的永安城,吴朝廷无暇顾及交阯动乱,遵循平定士氏动乱的旧例,分出当时未被事件波及的交州北部南海、苍梧、高凉、郁林四郡置广州,以避免事态扩大。

    汉国亡后,吕兴派部下前往南中,向刚刚被封为魏国南中都督的霍弋请求庇护。霍弋向洛阳上表奏明此事,魏国于是诏令吕兴为使持节、都督交州诸军事、南中大将军,同时任命霍弋为交州刺史,允其自行决定交州地区的官吏任命。霍弋奏请任命爨谷为交阯太守,率军援助吕兴。但在爨谷到达交阯之前,吕兴便被其功曹李统所杀。

    甘露元年,爨谷等人率军抵达龙编(注2)。十二月,司马炎建立晋朝,霍弋、爨谷等人表示向晋廷效忠。不久爨谷去世,霍弋又上表请求以马融为交阯太守。后来马融也病逝,霍弋再表杨稷继任太守之位。经过两年的经营,至宝鼎二年,晋国已占据了吴国交阯、九真两郡,开始谋划蚕食日南郡。

    宝鼎三年,坐稳皇位的新任吴帝孙皓决意展开反击,任命刘俊为交州刺史、脩则为前部督,与将军顾容一起讨伐交趾。两军交战,战局对吴军不利,郁林、九真两郡也转而依附杨稷,杨稷趁势派部下毛炅、董元等人率军攻打吴军驻地合浦(注3),最终晋军大获全胜,脩则被毛炅斩杀,刘俊也在战斗中阵亡。之后,杨稷奏请晋国任命董元为九真太守、毛炅为郁林太守,继续进攻吴国交州各郡。迫于兵势,交州以南的林邑国与扶南国双双遣使赴晋朝贡。

    在这一严峻形势下,当年春,孙皓再度派出军队赶赴交趾平叛。薛家与纪家交情匪浅,在父母那里陷入僵局的纪瞻做出了以退为进的决定,执意跟着世伯薛珝去了交趾游历。

    行前他告诉阿苒:“等我回来,便接你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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