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骖鸾
注1:栾大,汉武时期方士,最初受到武帝器重,尚公主,后因屡次欺骗武帝被发觉,遭弃市。
注2:晋陵,今江苏常州。
第二日上午,一位装扮低调、容颜清丽的少妇人依约进了谢府大门。
年少时,何瑛以聪慧顺从得到嫡母看重,为她筹谋嫁予表哥孙皓,表哥一朝得赐滕氏女,嫡母熄了心思,转而凭借皓表哥封侯的东风,设法将她嫁入句容县令府中。可惜他们一家纵有前瞻洞鉴,再料不到皓表哥有朝一日能够登临天子位,否者妹妹何玥绝不会早早定下婚约。
何瑛在陈家浜住过两年,待谢苒与亲妹妹一般,今日受嫡母嘱托过府探问,心情委实复杂难言。依照何瑛的本心,她一万个不愿意做此等卑劣事,可她那无用的夫君且要依仗自己的母家。何瑛别无选择。
谢苒先还听着瑛姐姐叙旧,不知怎的何瑛就讲起她的及笄礼来了,继而半真半假地提出要给谢苒保媒。
谢苒双眼迅速黯淡下去。
苏修西冷冷一笑,端起茶盏表示送客:“我家阿苒才多大?这等事休要再提。”
苏先生一贯和煦,这还是第一次对何瑛露出厉色。溧阳侯二女儿尴尬地找了两句补,匆匆起身告辞离去。
“这一家暴发户,疯了不成,”客人走后,师父虎着一张脸,用力关了卧房门。她双手叉腰,怒不可遏,“听那口气,恨不能立马拉你嫁人去,没见你虚亏着呐?良心给狗吃了!”
在这以后,苏修西火速带谢苒搬去了城南方山的洞玄观,对外说是为寻访仙士、求医问药。两个人在观内借了一处小院,每日煮茶问道,日子好不惬意。
等安顿下来,苏修西又写信发往浮玉山,叫自己的师侄诸葛菡荐一个道人来,懂不懂方术不要紧,务求一个巧舌如簧。她心中想:最好来个像栾大(注1)那样的花花肠子,不把这群狼心狗肺的骗哭不算完。
入冬后,苏修西回了一趟城,谒表进宫,把自己的寻访发现向皇帝循循道出。
自葛仙师(葛玄)死后,江东又出了个叫杜契的道士。此人师从介琰,习玄白术,隐居在句容大茅山,据说有些来头。后杜契虽死,他的弟子孙寒华、陈世京等继承了他的衣钵,每年要往方山住些时日。孙寒华行玄白法而能保持容颜不老,她的身份也不一般,其人为孙权堂兄孙贲之孙。经常与孙寒华来往的人,一个姓徐,一个姓晏。徐宗度是晋陵(注2)人,乃左典军吕悌的司马。晏贤生则是前宰相步骘的外甥,也是宗度的弟子。
年轻的皇帝仔细聆听着女人的禀报,瞳中浮现出喜色:“人现在何处?”
在孙皓眼中,苏修西能掐会算,言无不中,是父亲留给他的第一等得用之人。何况她的徒弟又是阿苒那般一片赤诚的姑娘……
这一年,五十五岁的司马昭病逝于洛阳。十二月,其子司马炎逼魏帝曹奂禅位于己,改国号晋。曹奂是燕王曹宇的儿子、曹操的孙子,曹髦死后司马昭将曹奂立为皇帝,实际上曹奂仅仅是个傀儡,手中毫无权力,只能任由司马氏摆布。自此,立国四十五年的曹魏亡了国,三国已去其二。这让太初宫中的吴国皇帝辗转不能寐,每日均要卜问吉凶以安己心。
宝鼎元年春,皇帝信用巫史之言,谓荆州有王气破扬州而建业宫不利,有迁都之意,恐朝中不服,正值使臣丁忠出使晋国吊唁师马昭回朝,乃大会群臣,赐将吏,顺势于宴上提出了迁都武昌之事。
朝中群臣泰半是为吴郡、会稽人氏,纵有几个出身江右,同样在江左经营多年,自然不乐见迁都,满场竟无一人开腔。孙皓强奈心火,叫朝臣们“开怀畅饮,不醉不归”,要求至少喝满七升。当其时,酒量甚好的散骑中常侍王蕃刚喝了几爵就倒在地上。皇帝怀疑王蕃装醉,让人把他抬到外面醒酒,不久王蕃请求回到堂上,孙皓问他话,他却眯着眼睛拒绝作答。
王永元一向恃才傲物,皇帝对这人早就厌恶至极,见他嘴上说醉酒,实际举止自若,不由勃然大怒,喝令手下人将王蕃斩杀。卫将军滕牧、征西将军留平等人为其求情,孙皓不允,让侍卫按倒王蕃,直接殿下砍了头,并命令左右将他的首级随意抛掷争抢,欲以在众人面前示威。
事实上,王蕃的死并非偶然。
早年间,这位士族公子与当时还是个小吏的万彧有些交情。万彧出身微寒,又兼凭借告密铲除了濮、张,得以出任丞相之位,遭到世家大族的一致轻视。一些人讥讽王蕃竟沦落到和万彧为伍,连王蕃的亲友都批评王蕃。为表明立场,王蕃给万彧写了一封尖刻的绝交信:鱼潜于深潭,但总要浮出水面呼吸,可见万物的本性无法强行改变。你万彧出身寻常,明明是一只羊,偏偏披上了虎皮,骤然享受富贵,位极人臣。犬马尚且知道报效主人,你要怎样做才能回报厚恩呢?
话里话外,直指万彧畜牲不如。
万丞相哪受得了这样的侮辱,心中愤恨至极。加上中书丞陈声多次在孙皓面前谮毁王蕃,万彧又不肯为王蕃说话,以致有当日之祸。听说有那生性胆小的官吏面观酷烈刑罚后,径直晕死过去。
这一日宴后,皇帝留下了陈声:“迁都一事,大臣们都怎么说?”
“启禀陛下,臣私下里问起,十人中也有两三人赞同。”
“这么几个人,顶什么用。”孙皓看了眼自己的宠臣,笑着说:“朕要给他们加一把火。爱卿,你说,接下来如何行事为好?”
过了一天,宦官詹廉找到徒弟羊度:“安定宫的事,上回查到哪儿了?”
“师父,好端端地,咋又提起这茬了?”年轻的宦官一阵心惊肉跳。前年大傩礼当夜,陛下于神龙殿遇刺,万幸得天庇佑,最后有惊无险。不几日,幕后主使、前丞相濮阳兴的残余势力被肃清,事情压了下来。只有楼下都尉何定坚持说这件事不简单,需详查内情,当时一度牵连到先太后身上,好在一个姓苏的女巫把陛下劝住了。
“还不是陈声、何定那起子人撺掇。”詹廉语气不善,心中着恼。尤其是何定,那厮仗着陛下小时候在宫里对陛下有过两分照拂,活脱脱一个小人得志,可恶至极。
汝南人何定曾任内府给使,与年幼的孙皓有过交集。大皇帝死后,何定被遣散出宫,到今上即位,何定上书请求回宫侍奉,孙皓让他做了楼下都尉,司买酒买粮事。何头脑灵活,凭借御前内侍的权威,经常低价买入,再高价卖出,一时敛财无数,得了陛下的青眼。其人在宫中作威作福,数不清多少人遭了他的戕害。
“这事儿,没法善了了。”詹公公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把事情向小徒弟交代下去。
果然如詹廉说的一样,行刺之事一被重提,皇帝不费吹灰之力便得到了称心的答案:经过旷日持久的查探,出现了一个隐藏的幕后之人,矛头指向安定宫的先皇后。
“贱人大胆。”孙皓嘴角弯起,“当我拿她没办法吗?”
七月,孙休的皇后、孙鲁育的女儿朱珧暴病死去,丧事在宫中花园一间偏僻的小房子中操办,宫内宫外都知道她并非死于疾病,没有人不感到痛切。孙皓尤嫌不足,一并将先帝留下的四个儿子遣送到吴郡的小城关押,随后又追杀了其中年长的豫章王和汝南王。
几日后,谢苒从观中道士的口里得到了景皇后的死讯。阿苒见过这传闻中的太后朱氏,那样一个喏喏慈悲的寡妇人,既没有理由也没有手段去谋刺朝中至尊。如果说王蕃大人的死勉强还能说是事出有因,朱珧的死则根本说不过去。大哥哥的所作所为超出了谢苒的认知,只能向师父寻求解惑。
“坐在那个位置的人,和寻常人是不一样的。”苏修西艰难地解释到,想到那个被她从孙鲁班手中解救的幼童,那一双酷似早逝独子的眼睛,那一张冰冷残酷的面孔。孙元宗的暴戾已无法遮掩,又或者,大权在握的他早已经不在乎本性毕露。
“不,师父,不是的,大哥哥想迁都,有的是法子叫臣子们屈服,他之所以选择逼死朱太后,是因为,是因为,他要斩草除根。”谢苒听说过无数权谋乱象,而今日,是她第一次直面这充满血腥的黑暗。她抹去了无名的眼泪,飞奔离开了师父的面前。
无尽的痛楚占据了苏修西的内心。望着徒弟远去的背影,苏修西陷入了沉思:乘着皇帝对她进献的方士深信不疑,或许,是时候利用谶言,叫那太初宫中的青年人断绝对阿苒的妄念了。
入秋后的一日,方山迎来一位访客,给郁郁寡欢的谢苒带来了意外之喜。
“阿瞻,我一到建业,就去你家拜访,可惜你不在。”谢苒急急忙忙说到。
纪瞻不知谢苒早在宫中见过他,解释说因他祖父去世,全家搬回吴郡住了几年,直到入宫向皇后请安才弄清谢苒的住处,又问谢苒身体。
“我早好啦。”阿苒小声答到,心中一通发虚。她受伤的事,除了大哥哥、师父和两个医士,未向任何人说起过,对外一概只称生病。
两人每次见面,总有说不完的话题,不知不觉时间来到了中午,谢苒主动提出带纪瞻游览洞玄观。洞玄观是孙权敕建的皇家道院,高台崔嵬,屋舍恢弘无比,十余处院落从山南一路延伸到山北。其中一处洗药池,据观中道士们所言,乃葛仙师升仙之处。
传说那葛玄常服饵术,长于治病,行符敕鬼,善于神变,最后更是骖鸾上碧天,白日飞升了。谢苒情知阿瞻对神鬼之说嗤之以鼻,介绍到这里的时候,含糊着将话头带了过去。
两人饭也不吃地逛了一大圈,最后纪瞻评价说:“早年间,祖父曾带我来过一回,那时年纪小,不太记得了。大理上这几年应该有过扩建。”
“那可真好……”听得此句,谢苒不禁心生羡慕,她到建业三个月便受了重伤,除了石头城和白鹭洲,外加一个乱葬岗,其它哪哪没去过,甭提多憋屈了。
纪瞻完全误解了谢苒的言下之意,他以为她是向往家人的陪伴,抬头盯着谢苒,认真地说:“阿苒喜欢的话,你想去哪,以后我领你去。”
“哈,那咱们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