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故剑情深
“陛下还是太年轻了!霍大将军不是他给完甜枣就能打板子的人。”散朝后,邴吉望着霍光的背影,若有所思。
“邴公想做什么?”邴吉忽觉身侧一暖,原是韩增靠过来。
邴吉讶然:“龙頟侯一向不过问朝堂,今日怎么会偏帮陛下?”
“大将军为什么扶持陛下,我就为什么扶持许婕妤。”韩增坦然以对。
邴吉低下头去,细细思索:霍光扶持傀儡皇帝是看重了对方无权无势好控制,韩增照本宣科去扶持一个光杆皇后似乎也没什么不可。
“少年人只知热血,哪懂世故?”邴吉叹了口气,“你和陛下都太急性了些。”
“不急不行啊!”韩增温良的眉眼染上了情绪,“你可知,长安现在是如何评说许婕妤的?”
邴吉疑惑地皱眉。
韩增叹了口气,复述从坊间听来的童谣:“许氏女,刘家妇。旧时燕,今朝凤。说破天,一民妇!”
邴吉大吃一惊:“是谁编排了这样的歌!大将军?”
“不,是显夫人。”韩增摇头,“她听说张安世的哥哥曾经为皇上宠幸的许婕妤保媒后,便开始给自己的女儿造势,逼迫张安世退出这场争斗,不许他支持许氏。如今,连贬低发妻的童谣都已传出,陛下如何能忍这样的羞辱?自然针锋相对。根本就没有丢过什么故剑,皇上是在向文武百官和天下百姓暗示自己是个念旧的人,打算立许婕妤为皇后。”
“糊涂啊!”邴吉痛心疾首,“本来就应该事先透出些口风,一切都好商量。如今一道故剑令,把声势造得过大,让所有人都知道皇上铁了心的想要原配糟糠而不稀罕大将军的掌上明珠,这让霍公面子上怎么下得来!”
韩增不置可否:“小郎君的爱天真、热血、感人,就像鬼魂,相信的人多,看见的人少。而十八岁的青春少年,比起久历风霜的老人,更加愿意用满腔热血执着地追寻爱情。在陛下心里,他自己可以受委屈,却绝不能让陪他一起度过困苦的妻儿受委屈。”
邴吉哭笑不得:“他是求得圆满,可苦了我们!”
韩增挑眉:“哦?邴公也想站皇帝?”
邴吉微笑:“虽然他自己不知道,但这孩子是我从小看到大的,甚至连当皇帝都是我向大将军上书奏请议立,焉有不帮之礼?”
韩增肃然起敬,伏身而拜:“邴公高义!”
霍光行走在未央宫,每一步都毫无差别。大将军数十年来一贯如此,只是,现在已经没有哪个宫人敢大着胆子去丈量距离了。
他来到承明殿面见天子,这是刘病已私下召见臣民的地方,上一次来的人还是他的发小陈遂。霍光熟练地在殿门前脱下鞋履,解掉佩剑——没有人能在见天子时带着刀剑。
年轻的黄门忽然走到他身边,耳语道:“陛下说,霍大将军功高,四海叹服,当如萧相国故事,特许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霍光面上没有丝毫波澜,他略加思索后带着随身的佩剑,踏入承明正殿,只是这脚步声多了几分慎重。
年轻的皇帝兴致极高,一见到他就亲切地上前拉手,全然不见两人初遇时的芒刺在背:“大将军扶立幼主、铲除奸佞,是我汉室的周公,何必拘泥于脱履解剑的俗礼?朕在民间时早听闻霍公风采,今日终于得见一二。“
两人对面跪坐,霍光按向身侧的长剑,刘病已正盯着他握紧剑柄的手。
“听闻将军有一柄宝剑从不离身,不知朕可否有幸观之?“刘病已微笑,目光带着期许。
霍光解下随身佩剑恭敬地递予年轻的皇帝。少年将剑从剑鞘中拔出,细看光洁如镜的利剑身上交织缠绕的纹路。
刘病已赞叹:“寒光凌冽、直射星斗,不愧是孝武皇帝御赐!“
霍光沉声道:“倘若陛下喜欢,臣绝不吝惜。就算想要臣的小女为您执帚扫尘,老夫也绝不皱一下眉头。“
此言一出,刘病已皱眉了。
他将佩剑还给霍光:“不必了,请大将军放心,朕绝无意夺人所好。天子之剑,乃天授,非人力能及也。上决浮云,下绝地纪。此剑一用,匡诸侯,天下服矣。”
霍光露出满意的神情:“高皇帝昔为布衣,执剑斩白蛇,方有汉家天下。汉兴百年,孝武皇帝执天子剑,奋武四海,征服四夷。今陛下之志,无负高祖、不输孝武。“
刘病已道:“天子剑,论以刑德、开以阴阳。有大将军在,朕暂时承不起。但,我亦有剑,想请大将军一观。”
霍光的手不自觉按上了剑柄,但很快又转为从容。他本以为两侧帐内会有刀斧手埋伏,不曾想,未见武士,却有婵娟。
“朕想请大将军见一见我妻,朕之故剑。“原来,这才是皇帝私下召见霍光的真正目的。
刘病已制造了一顶宝帐,在里面放了一些珠宝玩物、珍奇稀品,又让许平君穿上皇后的衣服,坐在宝帐里。满头珠翠、遍身绫罗,就连霍光都觉得此刻的她妩媚漂亮。
刘病已站起身,轻轻握住许平君的手,道:“大将军,如果这样的女子不能入主椒房,天下间还有谁能做皇后呢?”
望着眼前常服高冠的天子,霍光思绪逐渐飘远。他想起长乐宫那条长长的复道,曾经也有一位年岁相仿的帝王和他对峙。
刘贺要他莫忘了汉室江山姓刘,说自己这个老匹夫迟早要跪倒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可如今,这位年轻的皇帝却在拜他:“我夫妻二人,全仰仗大将军。若您能帮朕找回故剑,他日为帝为后,政事听凭大将军吩咐!“
霍光受不起这样的礼拜,他将天子搀扶起来:“陛下如此念旧,故剑情深,实在是一则佳话!”
霍大将军不是给了甜枣就可以打板子的人,但你可以打完之后再给一颗。
未央宫,黄昏,鸳鸯殿。
“他跟我想象中很不一样。”许平君天真地笑。
刘病已揽着她的肩膀,拈起妻子的发梢:“哪里不一样?”
许平君笑着躲他扫向自己鼻头的发梢:“霍光的兄长霍去病是封狼居胥的少年将军,他又以谋反罪诛杀了上官家。我本以为他会是个凶狠威猛的人,但霍光并不是这副形容。他不高大,反而瘦小。他不穿铠甲,只着深色的朝服,冠上是黑貂。他面容很白,眉目舒朗,谨慎又沉默。我本以为自己会害怕,可现在看来,他还蛮好说话。”
“你觉得霍光好相处?”刘病已开怀,笑出声来。
许平君点点头,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刘病已叹了口气,他环抱妻子,将她搂进怀里:“孝武皇帝刚驾崩时,侍中王忽怀疑武帝遗诏是霍光伪造的,就四处张扬说陛下驾崩时他一直在近前侍奉,从未听说过有什么遗诏。霍光于是找到王忽的父亲,责备他的儿子乱说话,卫尉王莽一听吓得立马回家把王忽给毒死了。”
“你是说,霍光逼一位父亲杀了自己的儿子!”许平君面露惊恐之色。
刘病已点点头:“一个周密到连走路都符合规矩的人,自然也不会说错话。而不说错话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但如果因为沉默就忽视他的存在,认为他不可怕,那就大错特错了。”
许平君咬着唇,握住他的手:“我明白了,今后任何人说的话我都不信,我只信你。”
“我知道你现在还有很多顾虑,我也不能保证什么。我只答一句,你放心。”刘病已将她搂得更紧:“你要等我,我一定会成长到可以更好保护你的那一天。”
许平君用力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