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诏寻故剑
长安,日暮,龙頟侯府。
韩增休沐,红袖正在为他擦拭头发:“听说新帝是在长安的郡狱里长大的,一个人的童年为什么会在牢里度过呢?”
韩增舒服得眯起眼:“皇曾孙出生几个月就遭遇了巫蛊之祸,五年后才赶上大赦出狱,父母亲人都死光了。”
红袖疑惑:“那之后是谁照顾他?”
“史良娣的兄长史恭,他的曾外祖母贞君更是不顾年老体衰亲自照料皇曾孙的饮食起居。”韩增嘴角勾起一抹笑意,“长大后来长安求学,读书娶亲就都是掖庭令在操持了。”
“张家跟他又有什么关系?”用布巾抹净发尾最后一点水渍,红袖妥帖地服侍青年更衣。
韩增含笑觑着她:“张贺是卫太子曾经的属臣,无辜受牵连才罚做掖庭令的。娶亲的聘礼也是他出,婚后小两口就住在尚冠里,由许史掏生活费。”
红袖为他佩戴好玉带钩,抬眸,眼波流转:“调查得这么清楚,将军似乎另有打算?”
韩增牵起她的手:“我有些事情拿不定主意,所以想问问你。”
“大将军霍光的女儿霍成君,是上官太后的姨母,公卿相议另立皇后,都倾向于霍光之女,但未明言。”他牵着她落座,早有侍女取来支踵和凭几:“这许家对陛下有义,霍光又对他有恩,你觉得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红袖的嘴角拉出一抹愉悦的弧度:“将军同贱妾倒还心有灵犀,我想对您说的正是此事。”
韩增来了兴趣:“哦?”
红袖侃侃而谈:“贱妾出身杨府,同魏相的夫人有旧。早前上官太后迁宫之时,曾邀长安的贵女命妇前去道贺,阿蛮也在列。她同我说,席间陛下待许婕妤很是温柔,执意将她介绍给在场的所有人。而太皇太后似乎也对这个孝顺的侄孙媳妇,颇为满意。”
“你是说?”韩增的眼睛放出光亮,“权臣和皇帝,心中属意的皇后人选不一样!”
红袖掩唇而笑,媚眼如丝:“贫交犹不弃,何况糟糠妻?”
“妙哉!”韩增高兴得拍手,“若陛下能这样想,事情便大有可为了!”
“将军的意思是,想支持许氏为后?”红袖皱眉,“可您一向不过问朝堂的呀,怎么会想向新帝投诚?”
韩增笑意加深,眼睛里却闪着红袖看不懂的晶亮:“我且问你,本将军的龙頟侯何处得来?”
红袖倒吸一口凉气——巫蛊之祸!
征和二年,韩增的父亲按道侯韩说搜查东宫,挖出巫蛊,被戾太子刘据所杀。韩说长子韩兴,本已继承按道侯爵位,却因巫蛊被诛。
后武帝醒悟,追查当初参与谋害刘据的人,牵连甚广。又因韩家世代忠臣勋贵,遂令嫡次子韩增承袭父爵。孝武皇帝心中怜惜,不仅恢复了韩家的侯爵,还加封韩增为父亲酎金失侯前的一等列侯龙頟侯。
韩增道:“孝武帝出游甘泉宫,许广汉是随驾人员之一,误取别人的马鞍放到自己的马背上。事情发觉,执法者将其定为盗窃,下蚕室处以宫刑。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是从行而盗,两个人的马鞍都错了,为什么只有他受罚?”
红袖声音发抖:“他拿的是?”
“不错,他替我兄韩兴顶了罪。”思及过往,韩增目光渐冷:“这个皇后是我韩家欠他们的!”
元平元年,许平君被接进皇宫封为婕妤。
如今皇帝确立了,皇后也应该要有个着落才对。
“许婕妤是原配还生了儿子,又贤良淑德,同陛下感情燕好。按理来说,她不做皇后谁做呢”阿蛮赤裸着身体窝在魏相怀里,闷声问道。
“感情思维和政治思维不一样。”魏相试了水温,将她抱进浴桶里:“烫不烫?”
阿蛮摇摇头,任由男人拿着布巾,给自己擦拭。
昨晚欢爱的痕迹还未消,玉体光润如脂,红白争妍,无不可意。
魏相轻笑:“我们都知道霍光才是真正的无冕之王,所以满朝公卿心里盘算的都是霍家有个最小的七姑娘,闺名成君。如果让霍成君做皇后,大将军一定高兴,记着他们的好。”
“哈!那这下热闹了,有名无实的皇帝和有实无名的权臣心中属意的皇后人选不一样。”阿蛮仰着头,“他们会打起来吗?”
魏相刮了一下妻子的鼻头:“肯定有争斗的。”
“听说在这么敏感的时刻,霍光上了一道奏折,请求归政。他是想试探皇上的底线吗?”阿蛮氤氲在水汽里,整个人都雾蒙蒙的。
魏相将她抱在怀里走向床榻:“但陛下做的更绝,不仅驳回了霍光退休的请求,还下了一道圣旨彻底放权。世袭万户侯不说,还把霍光所有子弟亲属全都升了一遍官。公开将所有决策权委任给了大将军,并赐予其处置中两千石以下官员不必事先请旨、内朝招募属员不必考核及汇报两项大权,并声明一切奏章可等大司马大将军批阅后再送交自己盖章发行。放权之彻底,基本上已经自己做甩手掌柜,霍光才是就差衮服和冕冠的皇帝了。”
阿蛮接过魏相递来的布巾,惬意地绞着头发:“不过,陛下的权不能白给。他不要了皇帝对臣子的一切特权,只怕换的就是发妻一个皇后之位。”
魏相叹了口气:“谁说不是呢?群臣以为霍光和陛下是千古君臣典范,但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明白,这较量才刚刚开始。”
果然不出魏相和阿蛮所料,就在刘病已给了霍光甜枣之后,一顿板子很快就打在了他的脸上。
刘病已下了一道中国历史上最浪漫的圣旨,一个王子对贫女的承诺,只属于他和许平君的海誓山盟。
宣室殿里,刘病已身着紫绮赤襦,高束正插的玳瑁簪还滟垂一绍白玉珠。梅苞未放,只有宫媵新替的瓦瓶兰尚还秀婉,弥升出清转幽发的香气,在大殿交错的俪灯里,逐渐悠远。
天子嘴角挂着微笑,温柔的眉宇在平和之下暗藏锋芒:“朕在贫寒之时曾丢失了一把心爱的宝剑,如今即位做了皇帝,对那柄旧剑很是怀念。诸位公卿若是能替朕寻回,必有重谢!”
这张感情牌着实打了霍光一个措手不及。寻剑是假,爱意为真。皇帝连一把旧时的破剑都恋恋不舍,自然念旧情不弃糟糠了。他几乎是在明牌告诉霍光,自己看不上他的小女儿,一心想立发妻为后。在他心里,世间其他女子,不过都是许平君脚下尘泥。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霍光目光正对上首的皇帝,冷笑道:“一柄旧剑,只怕无法再为陛下披荆斩棘。”
“哎,大将军此言差矣。”韩增微笑着站出来,“陛下连故剑都不曾遗忘,如此重情的君主自然也不会亏待了臣子百姓,实乃社稷之福、黎民大幸!”
他在提醒霍光,陛下是念旧的。刘病已既然不忘故剑自然也不会忘记霍光的扶持之恩,如果他肯卖皇帝这个面子,就能得到新帝的感恩。
霍光思忖片刻,转而浮现出微笑:“寻剑好啊,那就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