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各从其志
长安,未央宫,执宿殿庐。
杜延年抱了一卷公文送到霍光案前,道:“这是今年射策甲科的名单,按规矩都已入职郎官,就等大将军您发话,给他们安排职务了。”
霍光点点头,在烛火下打开案牍。却在看到第一排名字时被刺了眼,皱紧眉头嫌恶道:“萧望之?这竖子竟然是射策甲等吗!”
杜延年劝慰道:“萧望之出身好,又是夏侯胜的学生,京师的儒生们对他的四篇赋也都很称赞。大将军如今刚立新主,正是需要用人之际,不妨一笑泯恩仇,施恩与他,也不辜负邴吉当初推荐时的一番心血。”
咣当!霍光随手将竹简甩在案上,冷笑:“学问大,脾气更大!这样的人,我可不敢用!”
杜延年被吓了一跳,忽然噤声。他知道霍光在气什么:当初霍光杀了上官桀后出入都加强了戒备,萧望之不肯搜身不说还指责他“恐非周公相成王躬吐握之礼,致白屋之意。”
要知道,霍光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名声,自比周公伊尹在世。如今被天下读书人的表率这样指责,自是怨恨难平,心中一口怒气始终未出。
望向噤若寒蝉的杜延年,霍光冷冷道:“邴吉推荐的人又不止他一个,老夫也不是非这竖子不可!”
杜延年缓缓整理好公文案牍,试探性问:“那,大将军有何高见?”
霍光嘴角拉起一抹古怪的微笑:“王仲翁早前曾补大将军史,如今官至光禄大夫给事中。萧望之以射策甲科为郎,那就,分配去看守小苑东门吧!”
这杜延年心下一惊,萧望之射策拔得头筹,本应以甲科入职郎官进入内朝或外朝做京官的。未曾想,霍光居然如此小气,此前独不授职萧望之也就罢了,如今竟还打发这样的大鸿儒去看大门?这个仇结深了啊!天下儒生又怎么会依附呢?
他刚想说些什么,却见霍光怒气正盛,遂心生怯意不敢再劝。只恭顺拜礼,道:“诺。”
从霍光执政,长史邴吉推举儒生,到萧望之落选,王仲翁发达,已历三年。
三年间,王仲翁出入,次次排场惊人。他与萧望之同时参选,却学问家世都不如对方,于是因妒生恨,一朝小人得志,便故意想找萧望之的难堪。
王仲翁又一次来到小苑东门,前呼后拥,趾高气扬,对萧望之道:“不肯循常作为,怎么做了看门人呢!”
萧望之不理会他,抱着竹简继续苦读,淡淡道:“人各有志,各从其志。”
王仲翁笑了,甩开衣袖彰显自己给事中的印玺绶带,蔑视道:“学问高、家世好又怎样?还是个看大门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
王仲翁放肆的笑声远传,身边人也跟着一哄而笑。
萧望之忍受着凌辱,阖眸,表面不动声色,手中却紧紧攥着书简。
那是《孟子》的名篇: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未几,他缓缓睁开眼:“邴公,你将我陷入此等境地。日后,莫怪在下不敬!”
长安,安平侯府,哀戚四起。
“阿母!”阿蛮伏在榻前哭泣,紧紧握住司马英的手,“你睁开眼睛看看女儿啊!我和孟兰、子幼二位兄长还没有同您尽孝、承欢膝下,您怎么可以先我们而去呢?”
司马英缓缓睁开眼睛,苍白的脸上浮起一抹微笑:“好孩子,人各有命数,如今我能看到你们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已是上苍待之不薄。”
“阿母!”阿蛮已经哭成了泪人,魏相在一旁扶住她,只怕稍一撒手,妻子就会倒下去。
“红袖,你过来。”司马英颤抖地伸出手。
“诶。”红袖擦擦眼泪,跪坐在她的榻前。
司马夫人抚着少女柔顺的秀发,轻咳:“往后的路你要自己走了,阿蛮替我帮你。从前你和我说有一座高山想去攀登,急需一个天梯。我信韩增足够成为你的天梯,也信我的女儿们不会让我失望。”
“夫人。”红袖连声音都在颤抖,“您的意思是?”
司马英嗔怪:“还叫夫人?”
“阿母!”红袖扑进她的怀里,放声大哭。司马英也搂着她直掉泪,心肝宝贝地叫着。
阿蛮的泪水染湿魏相衣襟,青年的心倏地在疼。
“夫人!”杨忠搀扶着杨敞走进内室,他的身体也很不好,但还是坚持赶过来看妻子最后一面。
“夫郎。”司马英伸出手,抚摸丈夫苍老的面庞,“可惜,妹娟无法陪您走到最后了。”
杨敞摇摇头:“老夫也已经是油尽灯枯,也许再过不久,就可以去那边陪你了。到时我们夫妻共赴黄泉,你可不要提前喝忘川水,把我给忘了呀。”
“不。”司马英动情道,“夫郎会长命百岁的!妾当初撑着最后一口气帮您支持霍光废帝,想来他不会再为难杨家了。如今孩子们都已长大,是时候为自己打算了。”
“来。”她冲杨恽招手,有气无力道,“子幼,你过来。”
“阿母。”杨恽强忍着泪水,满目晶莹,一点点膝行到母亲身侧。
杨恽扶住司马英的头,她强撑着坐起来靠在丈夫的怀里,抖着手从玉枕中抽出夹层,里面是一张素绢。
“这是新妇的生辰八字。”司马英开始交代最后的遗言,“我走后,替你父亲操办好和她的婚事。新妇子进门,来冲喜的,是我们杨家对不住人家。”
“妹娟!”杨敞着急了,却被司马英制止。
“郎主,听我说完。”司马英缓缓道,“她是个新寡,家财万贯怕人觊觎,遂与我达成交易。待我死后,夫郎便娶她进门。你们要把她当成亲娘侍奉,知道吗?”
杨恽点点头:“诺。”
“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司马英抚摸着杨恽的头,“我知你学富五车、轻财好义,却也知你年少轻狂、桀骜不驯。可惜,我没有时间教你了。你记住,后母的这份钱,是我专门想留给你傍身的,你一定要好好孝顺她。忠儿会继承爵位,这我不担心。但是,子幼,你一定要承继家财,才可保平安富贵,知道吗?不要妄想一步登天,更不要贪图封侯拜相!”
杨恽早已是泪流满面,点点头道:“诺。儿子记住了。”
司马英缓缓阖上了双眼,手自杨恽的发旁垂落。
“夫人——”
“阿母——”
奴仆婢女乌压压跪倒了一地。司马夫人,这位天下第一的智妇,终是没能亲眼见证自己的儿子立功封侯,没能等到红袖复姓复家,没能看见阿蛮找到自己的亲人
就这样,带着无尽的遗憾,她在家人的不舍与怀念中,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