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美的假象
林惜安心中颇为忐忑地观察着父母二人的神情,餐桌桌椅摆放整齐,碗筷林正辉拿了,炒菜高菲也端了过来,见此刻没有需要自己搭把手的事,便坐了下来。
若非如此,林正辉就要借题发挥,说林惜安只知道像个大爷一样往那一坐,一点都不懂事也不帮大人,是个废物。
可即便如此,林正辉依然能为自己寻找引发愤怒的导火索。
“你看看你一天,我跟你妈把你惯成什么样了,什么都不用你干,就往那一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们对你也没什么太高的要求,就让你学个习,你也不用出去赚钱,生活的压力全在我和你妈这。让你好好学个习有这么难吗?你自己看看,也就还有不到两年半的时间了,你就高考了,决定命运的时候,你还不能把全部精力放在学习上,一点大局观和自控力都没有,还敢跟我们耍脾气!”
林惜安接过碗筷的手一顿。
林正辉高大的身躯重重砸在椅子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嘴里,边吃边骂道:“一天天我们是不是太惯着你了!今天的事你妈都和我说了,我觉得没错啊,该干什么的时候就干什么,你非得标新立异干嘛呀?可显着你了是吧,你们老师,就不说别的,也不评价他道德什么的,但在这件事上他跟我和你妈出发点是一样的,还不都是为了你好吗?你非得一意孤行?你非得坚持你那一套,你考学年第一了吗?没有吧,那你为什么不听话?说你两句你就开始甩脸子,真是给你惯的,把你养这么大养出了个白眼狼!”
“啪”地一声,筷子被重重砸在桌面上。
“正辉,先好好吃饭。”高菲见状不妙,像林正辉菲来一记眼刀。
林正辉看了她一眼,讪讪又拿起了筷子。
林惜安面色平淡,看不出情绪,或者说,她对林正辉说的这些话,已经没了白天时期的愤怒,就是平静,如泥沼般毫无波澜。
她只能一下一下扒拉着饭,味同嚼蜡般机械地咀嚼着食物。
林正辉重重吐出一口气,明显被气得不轻。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渐渐发酵,直到林惜安快要吃完饭,林正辉又气不过,骂了起来。
“我不明白了,你到底想不想学?要学就好好学,别整那一堆花花肠子。”
林惜安刚要扒拉最后一口饭,闻言,把这最后一口饭又分成了几小口。
“你自己那学习方法好啊?能考第一了?成天净搞那些没有用的,还离家出走?给你能的,有本事你以后就别再要我和你妈的钱,你不是能吗?但我可告诉你了,你要是真走了,就别再回来,你爸我活这么大,就没别人拿捏过,你以为我会像其他那些没出息的父母一样,孩子跑了就屁颠屁颠去找啊?我告诉你不可能······”
林惜安即便小口小口地吃着,但还是在林正辉骂完之前吃完了饭。
她只能独自走到水池处刷碗,磨磨蹭蹭,可她刷完了,林正辉还是没有骂完。
矛盾和纠结在她身体里打架。
如果径直走回房,林正辉可能生气,如果站在那听林正辉骂完,林正辉还是可能生气,然后让她滚回房间。
她犯了难,也害怕。
她选择站在原地不动。
“你往那一站有什么用?说了你能听?赶紧回去学你的习吧别站这气我了!”林正辉一甩手,恶狠狠吼道。
林惜安只得径直上了楼,回了房间。
她想把自己埋进被子里,静静地躺着,可是她又怕,林正辉一会说着说着又气急败坏地冲进她的房间,看到她没有在学习而是躺在床上,又会愤怒加倍,把她打一顿,骂个没完没了。
她回来的时候没有带书包,所以她只能拿出放在家里的一本教辅书,翻开一页放在桌子上,做做样子,以备林正辉忽然像发了情的动物一般踹开她的房门。
门外的骂声渐渐如退潮的海水,销声匿迹了。
她不敢睡的太早,否则又要被骂没有好好学习,就知道休息。
她只能对着完全看不进去的知识点,感受泪水泅湿字迹。
直到林正辉和高菲房间的灯熄灭,林惜安才伸了伸僵直的身体,站了起来,把自己裹进被子里。
再晚了一个小时,她才去洗了漱,熄灭了房间的灯。
万籁俱寂,房间里只剩她微弱的呼吸声。
情绪再次席卷而来,她的手指再次插入头皮,喉咙发紧,整个身体被巨大的能量冲撞拉扯,几乎要冲破血管而涌出。
为什么他们只知道发火?为什么永远听不进去解释?为什么就不能好好讨论问题!蠢货蠢货蠢货!这样的人为什么能掌握话语权!
他们自以为是,他们闭目塞听,他们又蠢又坏,还觉得自己无辜又无奈!还理直气壮地抱怨作为孩子的林惜安不懂事!本末倒置,颠倒黑白!凭什么!
她的鼻涕忍不住随着眼泪流了下来,她小心地挪开被子,轻手轻脚取来纸巾,可是,她想用力擤出鼻涕,可是,她又害怕,害怕被林正辉听到,害怕被高菲听到。
如果被他们看见自己哭泣,林正辉又会发火,大喊大叫,骂她整整一个晚上。
为什么呢?为什么连哭的自由都没有了呢?
尽力压抑的呜咽终究还是因为强大的能量而从她的口中溢出,她张着嘴,呜咽化成了气音,她在无声地嘶吼。
不仅因为这件事,还有许多,但这一切同根同源,那就是——无法被看到的真相。
林正辉、高菲和赵强发怒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林惜安确实做错了,而是她没有顺从。
否则,他们也不会听不进去她的任何辩解。
赵强肆意惩罚学生,还把这作为证明自己爱学生的证据,他看不到自己的真正动机·····即便有人戳破他错误的幻想,在他的意识中,也断然不会接受,他会永远带着自己美好的想象,把自己当成一个尽职尽责应受众人爱戴的好老师。
林正辉、高菲也都一样。
人,也都一样。
只是或多或少的问题。
真相若失去华美的外衣,便会被人唾弃,人们抬起高贵的假象,蒙上双眼。
而当这真相以痛苦压迫的方式被她意识到,她恨,她怨,她想发泄。
她想狠狠摔碎桌上的玻璃花瓶,感受东西砸在地上清脆的声响和一地狼藉,她想把所有的教辅书狠狠撕碎,她想大喊大叫,想抓狂冲撞,可是这些念头,终究因为恐惧,只能停留在“她想”这个层面。
可是那股气不出,她没有办法平静,此刻她能发泄的对象,只有她自己。
伤害自己,不会被发现,就不会被训斥,获得二次伤害。
伤害自己,当然也是伤害,但心理的痛苦会得到释放,相比之下,心理的痛苦早已超越她对生理痛苦的恐惧,而对生理痛苦的恐惧低于惹得林正辉生气的恐惧,所以她宁愿伤害自己。
她的手臂垂了下来,随后寻找到了自己大腿内侧柔软的皮肤,指甲重重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