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眠之夜
一番打闹之后，直到花灯一盏一盏灭了，室内倏忽笼罩在一片黑暗之中。
只有她的眼睛依然明亮。
顾砚打开客厅的灯，林惜安一瞥墙上的挂钟，到了她要离开的时候了。
林惜安告别了顾砚和顾大盾，拒绝了顾砚送她回去的邀请，一个人，披着火红的披肩，迈着轻盈的步子朝家走去。
回去的时候屋子里早已亮起灯光，林正辉和高菲都在。
她深呼一口气，钥匙转动锁舌，推门而入。
果不其然，林正辉的目光在落到她身上的一刹那，一双眼睛被撑得老大，他腾地从沙发上坐了起来，怒气上涌，大口喘着粗气。
“你这是干什么去了你？这么晚回来不说，还穿成这个样子！”林正辉的音调比往日高了不止八个度。
高菲听见动静，从楼上弯腰看向楼下，在看到林惜安一身行头的时候也不满地蹙起了眉。
“我和我朋友出去玩了。”林惜安淡淡道，小心翼翼收起了古风鞋子。
林正辉把手中的书用力摔在茶几上，尽力压抑着怒气：“你出去玩？你去哪玩了穿成这个样子啊？你是坐车回来的还是走回来的？你别告诉我你就穿着这一身奇装异服在大街上逛来逛去！”
林惜安脚步一顿，转身朝向林正辉，眸中闪过一丝不解：“我就这样在街上走有什么问题？”
林正辉一脸的不可置信，他露出嫌恶又无语的表情，微一扶额，转而骂道：“你！你就这么在街上走？你丢不丢人你！其他人看见了会怎么想！我要是在路上看见你这样的我都要绕着走！生怕是哪个精神病院跑出来的病人！”
听到这话，林惜安没忍住回嘴：“这有什么问题？我爱穿什么就穿什么，管其他人怎么想干什么？他们要不服，就报警呗，我到是要看看哪条法律规定了我不能这么穿出去！”
说完，她转身就要上楼，被盛怒的林正辉一把抓住手臂，掼到身后的墙壁上，他骂道：“你这是闹得哪一出？啊？你古代电视剧看多了是不是，你这样走在路上丢不丢人？你是不是觉得自己这样走在路上回头率挺高你挺高兴啊？你是不是以为人家觉得你挺漂亮呢，林惜安？切，我告诉你，哗众取宠，人家都当你是个小丑！你穿成这样上街，跟没穿衣服裸奔有什么区别！······”
林惜安的脊背直直撞进坚硬的墙壁，随着一声闷响，剧痛袭来，可没等她消化完这身体的疼痛，一种战斗与捍卫的信念生发，她怒而抬起头，对上林正辉烧红的眼睛：“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什么样的人戴什么样的有色眼镜，我······”
话还没说完，林正辉抬手给了她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得林惜安一阵耳鸣。
她竟没了畏惧，这疼痛反而化成了一种愤怒，熊熊燃烧着。
林正辉的骂声还在继续，她倒显得冷静了许多，神色漠然地看着在她面前毫无形象发疯的父亲。
“标新立异！不知廉耻！以前教你的都学到哪去了？说你你还不听，你现在真是翅膀硬了啊，你这一身奇装异服上街去人家都看你，你是不是觉得挺开心？我告诉你，只有你这种没用的人才需要用这种低等的方式博人眼球，你要是事事优秀，根本不用这样，就能让大家对你评价很高，你现在看看你成了什么样？你不要脸我和你妈还要脸！”
······林正辉骂完之后，房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林惜安没有接茬，她一直冷冷地直视着林正辉，此刻这才轻嗤一声，悠悠开口：“说不过就动手是吧，你这样用暴力堵住别人的嘴，比你所谓的“哗众取宠”还要不堪得多吧。”
林正辉刚努力喘出的一口气还没喘完，就再次梗在喉里，林惜安趁林正辉还没反应过来，蹬蹬蹬上了楼。
她用力关上了房门，隔绝一部分音量。
“你给我下来！我养你这么大你敢这么和你老子说话！反了你了是不是！供你吃供你穿还供出仇来了是不是！”
······
另一边，林惜安疲惫地阖眸，压下翻涌的情绪。
随后，一阵无力感将她包裹，似飘然无存，又似有千斤之重。
她从不害怕意见不统一，她只是厌恶无法沟通。
厌恶林正辉自大地把自己的想法当成普世真理，强硬地让她全盘接受。
更厌恶林正辉明明从没有一科谦逊的心，还总是要求林惜安同他保持诚实，并且标榜家里的环境民主。
他认为的民主，其实一直是他的一言堂。
只是其他人都因为畏惧他的脾气不愿再继续争论了而已。
交流，从来都是一种奢望。
小时候的课本上总提倡孩子与父母、老师、同学之间要积极交流，只有交流才能解决问题，而教科书中呈现的画面，永远是温馨的，分享不同的见解，借用思辨的力量选择最优解，这个过程看起来那样轻易，所有人仿佛都充满了宽容和理解，都在用理性去看待不同的观点。
可是越长大，她越觉得，绝大多数人并没有接受真相的能力，在真相与自己的下意识的看法不同时，他们会无师自通地运用诡辩的方法，为自己的想法辩护，而在此过程中，他们看似理性地在寻找证据，其实早就闭目塞听，将对立的观点排除在权衡的方向之外。
就像此刻的林正辉，就像赵强。
林惜安时常觉得，赵强这个人有一种极其强烈的割裂感。
一方面，他崇尚真善美的价值观，享受道德高位带来的优越感，他对自己的品行有那么一点由衷的期盼，所以他总在家长群标榜自己为学生的付出，即便这付出有很大一部分的夸张和伪装成分，即便他坐在办公室批卷子的时候会故意拉长时间以显示自己的勤奋，但至少，他心底里那愿望本身，还是正面的——他想做一个好老师。
可另一方面，他不具备接受真相的能力，如果林惜安把自己观察到的他的卑劣、他的伪装、他隐藏在“教育”名号之下的那入不得台面的私欲捅破，可想而知，赵强会怎样。
赵强会否认，他会继续寻找“证据”为自己辩护，在自己的意识中寻求逻辑的自洽，再次证明自己是个纯洁无暇的好老师。
······
门外的骂声越来越近，直到门板响起巨大的拍打声，林正辉怒不可遏地找了上来，大有破门而入的迹象。
恐惧打断了她的思考，她的手不自觉握成拳，揪起一块衣料，寻求一丝心理安慰。
“真是不要脸！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闺女！你给我开门！出来！······”
这一夜，注定无法轻松度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