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货
她没有把那书本拿回家抄,林惜安看到,她桌上那本书和本子已然不见,应该是被赵强收了回去。
赵强依循惯例,开始提问。
他的目光扫过来,林惜安没有回避,她心中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
意料之中,他叫了申明嘉的名字。
申明嘉站起身,手背在了身后。
赵强目视前方,开口问道:“说一下人大代表的权利和义务。”
申明嘉的手指在身后紧张地搓着,答道:“人大代表具有审议权提案权表决权和质询权;人大代表的义务······人大代表的义务······”
赵强见她卡壳,刚要嘲讽:“你这都······”
“人大代表的义务有遵守宪法和法律、积极参加人民代表大会、参加履职活动、密切联系选民和原选举单位、加强学习和调查研究、遵守社会公德和廉洁自律。”
林惜安替她默默松了口气。
赵强的表情僵了僵,像是不想她答出来。
“全国人大的性质、地位、职权和常设机关。”
“全国人大的性质是······”申明嘉对答如流。
赵强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黑了黑,他继续问道:“我国公民的基本权利和义务?”
林惜安微微抬起头,这是前些天学的,如果没有及时复习,一时间可能真的记不起来。
“······我国公民的基本义务有:维护国家统一和民族团结、遵守宪法和法律······”
答到这里,申明嘉终于卡壳了。
她的双手在背后暗自用力,她愈发紧张,然而还是没有想起来。
赵强眼中终于闪过一丝难被察觉的得意,他冷笑一声:“怎么这个都背不下来?这不是前几天刚学的内容吗?为什么不背?你不是说回家学习了吗?”
原来在这等着呢,林惜安暗自嘲讽。
申明嘉垂着头,没有说话。
赵强的声音拔高了一个度,尖利而刺耳:“我跟你说话呢!为啥不背?”
申明嘉依然没有说话,林惜安看到她肩膀抖动的频率有些大,像是奋力地压抑着什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强问的问题是刻意刁难她,就算她答出了这很久之前学习的知识点,赵强也一定会问到她答不出来为止。
一旦她答不出来,赵强就能找到合理的理由羞辱训斥她。
而原因也很简单,申明嘉没有帮他抄完那一本书。
她明明没有反驳,她只是没有出言明确地认下错,但赵强怎能容许犯错的奴隶不向他低头求饶,不道歉,就是不够顺从,就是对他不够尊重,他一定要想办法把人折磨到下跪求饶,才能以此彰显他的权威。
赵强拉下脸,直直看着她,眼神透出一阵强烈的压迫和威胁,他冷冷道:“申明嘉。”
一时间,班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挂钟秒针转动的声音。
申明嘉还是垂着头,保持沉默。
她不敢戳破赵强的心思,但又不敢反抗,只能用这种方式宣告自己的不满。
这愤怒表现得太软弱了,没有威慑力。
所以赵强蹬鼻子上脸,把她叫了出去:“你给我出来。”
申明嘉出去了。
班里窃窃私语。
走廊里传来尖锐的怒骂声。
“申明嘉我跟你说话你没听见啊!你这什么态度?你妈没教你尊师重道啊!说你说错了吗?为啥那点东西学了这么久都不会?你跟我在那横个什么劲儿?还敢跟我甩脸子?我提问你那是看得上你!你以为你是谁啊?还他妈敢跟我甩脸子!要不要个脸了你!”
空荡且安静的走廊里回荡着赵强的怒吼。
如果不是知道具体情况,单听赵强怒骂的内容,还真容易让人以为申明嘉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自己学不会东西还要给为学生成绩操心的好老师脸色看。
申明嘉还是沉默。
“行啊,你就跟我横,给你能完了是不是?我还治不了你了?你看着点的,我现在就给你妈打电话,让她来接你,不行你就给我滚回家去吧,不用来上课,来干嘛啊?学习也学不会,回家种地去吧!就你这样的人,一点不会做事,走入社会也没个好!”
赵强边骂道,边拨通了申明嘉家长的电话。
他得意爽快的声音响了起来:“喂?申明嘉妈妈,咱们怎么教育的孩子啊,我问孩子问题答不上来,记恨着我了,我问她她也不跟我说话,脾气可大了,哎呦妈呀我是管不了了,你们赶紧来一趟吧,看看怎么回事啊?用不用领回去教育教育再来上课啊?”
申明嘉家长都是农民,这时候正是农忙,她家长来一趟学校,来回至少要两个小时,且不算时间消耗,光路费,就够他们受的。
林惜安绷紧的面皮骤然裂开,她整个身体狠狠一抖,两行清泪倏然落下,于是一发不可收拾。
严洛轻声骂了一句娘,慌里慌张地抽出纸巾塞到林惜安手里。
一种强烈的无力裹挟着愤怒,如水与火交融,在她的心底挣扎缠斗。
林惜安望向敞开的前门门口站着的申明嘉,她看不太清,但她能够感受到,申明嘉的唇在颤抖。
那边,申明嘉妈妈不知道说了什么,赵强把手机递给了申明嘉。
刺耳的辱骂穿透手机,穿越偌大教室的距离,闪电一般击打到林惜安的天灵盖。
她的身体依然大幅度抽搐着,她弯下腰,试图遮掩此刻扭曲的五官,和簌簌而下的泪水。
申明嘉自始至终没有时间说出一句话,辱骂就这么铺天盖地地袭来。
刚刚那一点对申明嘉父母的心疼,也因为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地把错归结到申明嘉身上的行为,被一扫而空。
为什么只要老师叫了家长,家长就下意识地觉得一定是孩子犯了错呢?
为什么不听听孩子的说法呢?
如果两个人的说法不一致,是不是不应该偏信某一方,而应该去寻找证据印证真相呢?
可他们没有,只“叫家长”这一行为本身,便能让那些家长们警铃大作,给自己的孩子打上十恶不赦的标签。
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右手无意识抚上自己的心脏。
太难受了······
这就是那些人所惧怕的所谓“穿小鞋”吧,赵强总能把自己的刁难说成为学生好,把自己立于道德高地。
“我不是······你先听我说,这件事不是他说的那样······他问的是之前学的······我没甩脸色······你为什么不听我解释!他说的就一定对吗?”
申明嘉尽力插着对面说话的空隙解释着,只不过她每说一句,都会被对面以更大的嗓门怼了回来。
太可笑了,她的家长连真实情况的影子都没摸到,就这么把自己的臆想当成真相,高高在上地欺凌无辜的人。
或许根据以往的经验,他们的父母会认为,老师找家长一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所以习惯性地在接电话的一刹那便事先预备好愤怒的火苗,准备好训斥自己的孩子,加上被耽误农活的愤怒,对面的孩子自然成了最好的出气筒,等待他们的,不知道是什么样严苛的训责,然而实际上,他们的孩子真的有罪至此吗?
他们连具体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怎么好“定罪量刑”呢?他们当然也不会定罪量刑,只要有合理的说辞让他们暴力发泄就好了。
反正你做错了嘛,只要你做错了,怎么教训都是“为你好”,家长怎么会有错?
蠢货。无能的蠢货,懦弱的蠢货。
不知过了多久,那边终于骂完了,申明嘉的眼泪在脸上已斑驳错乱,她只能木然地把手机递给赵强,等待接下来的审判。
林惜安看到赵强在门口抱着手臂,得意洋洋地冷哼:“你不是不服吗?那就让你妈治你,呵,我就不信了,你还能反了天了不成?”
赵强挂了电话,气势汹汹地走进班级,开始叫骂:“我真是,来都给我把手背过去坐好了来!不用学习,学什么习啊?你们思想态度不对没个学习好!”
“我告诉你们,你们这帮孩子,全让家长惯的,一点不懂得尊师重道!要我说,就是小时候打轻了!我闺女,过年的时候亲戚来家里,她见了亲戚还扭扭捏捏不知道叫人,说自己什么······社恐,我当时两个大嘴巴就扇过去了,给她扇的脸上通红通红的,眼泪哇哇掉,这不,我打完,也不社恐也不紧张了,看到长辈挨个鞠躬问好,你看看这不就是吗?孩子就是得打得骂,打完了就知道听话了!”
说这话的时候,赵强的脸上闪过扭曲的骄傲,林惜安只觉得一股森凉窜上自己的鼠蹊。
他是一个父亲啊,人总说父母是最爱孩子的,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孩子好。
可是······林惜安不愿承认,但她也找不到其他的理由解释赵强这样得意的表情。
赵强说这些,不是表达他对自己女儿的爱和关切,他只是在炫耀,炫耀自己的权力,他把暴力当作一种荣誉,甚至不惜把他的亲生女儿当作他展现权力以获取快感的工具。
赵强不是不爱他女儿,林惜安知道,赵强花了所有的工资为她女儿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排满了课外班,虽然这种方式有些扭曲,但仍能证明,他对他女儿是爱的。
只可惜,或许人的感情就是如此复杂,有时候某些卑劣无知无觉地产生、杂糅在其他的情感之中,当事人看不到,当然,也不愿承认。
“你们这帮学生,天天不好好学习,也是家长打轻了!我闺女现在上五年级,她们老师有时候给布置任务,我闺女一背不下来,我那大嘴巴就啪啪上去扇,怎么样?就没有背不下来的东西!之前疫情,我闺女上网课,我就看着她,让她抢答老师问的问题,她一不抢答我就掐她胳膊,那胳膊上让我掐的一块青一块紫的,你看见没有,这就知道抢答了,只有你愿意回答问题,老师才能在乎你、看见你、重视你,我家孩子就这样,成绩能没个好?”
······
林惜安眼前发黑,她本就泛滥的同情从申明嘉身上,递延到那个素未谋面的女孩身上。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那些同学、孩子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赵强没有看到她在哭,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一丝铁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