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宣泄的正义感
天台的风猎猎,林惜安没有穿外套,她却不觉得冷。
她的手臂收紧,紧紧拥住了面前的男孩。
“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为什么······他怎么敢的!”
林惜安再也收不住情绪,语无伦次地发泄出来。
顾砚摩挲着她的后背,他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安慰,只能不断地劝道:“哭吧,没事的。”
她的肩头剧烈抽搐着,相连的胸膛,顾砚仿佛能够感受到,此刻她快速跳动的心脏。
阴恻恻的云掩盖了太阳,视野中一片昏暗无光,林惜安如一只受伤的小兽,断断续续地呜咽着,直到脱力般膝盖一软向下滑去。
顾砚眼疾手快地捞住了她。
二人来到天台的围栏处坐了下来,顾砚脱下了外套,垫在地上,让林惜安坐上去。
林惜安推脱无果,只好从善如流。
他的目光久久钉在林惜安的脸上,无法移开,他越是看她,那双晶亮的异瞳流出簌簌的泪水,他就越是难以呼吸,感觉心脏被一只大手用力地揉捏,无从挣脱。
林惜安毫无形象地伸出袖子,抹去了脸上的鼻涕和泪水,顾砚也不嫌弃,抬起手,用拇指抹去她太阳穴处的一点泪珠。
他柔声道:“如果你想倾诉,我随时愿意听。”
林惜安吸着鼻子:“我······一说起来,会很烦的。”
顾砚轻笑一声,眼角处仍是苦涩:“没关系,我愿意做你的情绪垃圾痛,倾诉有时也代表一种信任不是么?”
林惜安抬起垂着的头,与他四目相对,她的瞳孔轻微地颤抖着,直到静默的时间拉长,逐渐演变成一种暧昧,林惜安才有些回避似的移开眼,缓缓道:“我刚才的话,很幼稚吧。”
顾砚摇摇头:“没有。”
林惜安扯了扯嘴角:“刚才的事,你怎么看?”
顾砚有些没懂林惜安是想让他评价赵强的行为,还是推测赵强打人的原因,于是问道:“你指的是哪方面?”
“如果只是看赵强骂人的语气内容,还有他对李佳昱的惩罚——两个耳光和停课反省,你会觉得他犯了什么样的错?”
顾砚思索片刻,答道:“从我本身来讲,我认为无论什么样的错都不应该在大庭广众之下扇那个同学的耳光,用全学年都能听到的音量辱骂一个学生还给他停课。其他班的老师没有这么做的,但既然已经发生了,我早也知道赵强这个人本身就是习惯殴打和辱骂学生的人,那我只能从他表现出的愤怒程度去推测这个人做了什么。
我会觉得,他要么是成绩下滑特别严重还在走廊里打架斗殴,要么就是违反校规还和老师顶嘴互骂,再或者可能是他积累了很多小错,今天的事只是小错堆积过多而达到了某种临界点,才让你们老师把积攒这么久的愤怒一并宣泄了出来,总之根据常理判断,这个学生一定是犯了极其严肃的错,才堪堪能够匹配你们老师表现出的愤怒。”
林惜安轻哼一声:“然而你说的都没有,他没有成绩下滑,也没有犯过像你说的其他的小错,赵强从来不是按耐不发的性格,今天事情的全貌其实很单纯,他拿了我的薯片,为了躲避我追他,在走廊里亢奋地跑了几步,碰见了赵强,赵强就这么打他骂他,还要给他停课。”
顾砚挑起了一边眉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林惜安轻嗤一声:“你看,我就知道你也觉得荒谬。”
顾砚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眉宇间的锋利冷硬突显,他猛地抓住林惜安的手腕,问道:“那他有这样对待过你吗?”
林惜安被他突如起来的激动吓到,反应略显迟缓,她的目光下移,落到顾砚捉着她的那只手上,顾砚的指骨分明,手背上有微微凸起的青筋,他的力气因急切而变得有些大,握久了,林惜安的手腕微微发痛发酸。
顾砚对上林惜安的目光,猛地松了手,有些不知所措地抓了抓太阳穴的位置。
林惜安勾了勾唇:“没有,他这个人欺软怕硬,上次他想给我找气受,我反击回去,他就不再敢对我那个样子了。”
顾砚听到这话,松了一口气。
林惜安感觉心里有小猫爪在轻轻地挠,不过只片刻之间,这种感觉便消散了。
她轻轻抬起头,看着黑压压的天,继续说道:“我这几天,总睡不着,总是翻来覆去想一些事。我的脑子像打了结一样,一遍一遍默念为什么、为什么会有这种人。但其实我自己想想,也觉得我这个问题很幼稚,我很早就知道,世界上什么人都有,但我只是停留在‘知道’这个层面上,我的内心还无法接受。
内心是感觉主宰的场域,这个人所做的一切都在挑战我从前的人性经验,我之前所遇到的老师都是不会轻易体罚,讲理的人,导致我在内心深处对老师的形象定位,就应该是那样的正常人,而现在赵强出现了,他把暴力当成荣誉,他把辱骂、殴打学生当作他为学生好、对学生严格、为学生付出的证明,他的粗鄙、暴力突破了我人性经验的下限,即便我知道这世上什么人都有,但知道并不等于接受和消化,他给我带来的荒谬、不解和陌生的感情是真实的,我质问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那种痛苦的感觉让我窒息,每天晚上,我都在不断撕扯着我的头皮,或许我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这个世界。”
她喉间滚动,修长的脖颈呈现出一种脆弱的美感,宛若雪白的天鹅,“这种感觉就像······你拼尽全力去下一盘棋,你明知输赢乃兵家常事,可当你真的输了的时候,还是会感到沮丧。因为你有期待,所以难免没有失望。我所习惯的正常人的形象,也成为一种不被察觉的无形期待,当有人突破了下限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时,我亦会无法抑制地感到愕然。”
顾砚点了点头,一阵闷闷的风吹过,几缕发丝散落在他的额前:“我明白。”
林惜安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她的睫毛抖得很快,像在用力压抑着什么,她的声音变得破碎,如在雨中奋力振翅的蝴蝶:“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去消化这个世界。”
不知是要说给顾砚,还是劝诫她自己。
顾砚的表情流露出些许隐忍,他不愿看林惜安这个样子,他希望面前的女孩永远是快乐的、幸福的、充满能量的,就像他们第一次见面那样,亦如那天被踩碎的花盒中,奋力向生的蔷薇。
他握住了拳头,一种熟悉的无力感席卷而来,他的心在痛,却又不知道要如何摆脱。
他看着林惜安的侧脸,那只淡茶色的瞳孔闪烁着悲悯与同情,还有一丝无奈和失望。
因为看到别人受难而痛苦,因为知道自己势单力薄无法伸张正义而痛苦,她仿佛天然地觉得自己对陌生人有一种义务,对伸张正义有一种责任,她无法漠视发生在眼前的不公。这份义务不是社会强行加给她的,只是她对自己的一种要求,生发于她内心深处的善和正义感。
顾砚的手掌覆上林惜安曲着的膝盖,缓慢却略微用力地捏了捏,以示慰藉。
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布料,传进林惜安的心里,她转过头看向顾砚,莞尔一笑:“我给你讲一个我小时候的事情。”
“好。”顾砚点着头,偶有风疾行而过,将他的卫衣吹出淡淡的褶皱,他却不觉得冷。
“我不记得那是我几岁的事了,有一天早上,我爸爸妈妈牵着我去逛早市。
早市的那条街来来往往全是人,宽阔的大道两边全是卖货的人,道路因此变得有些狭窄,一般来讲开车的人都会在那个时间段避开那条拥挤又狭窄的路。
可那天,有一辆大吉普钻进了大道中缓步向前,然后我就听到,那路边卖粉条的男人忽然走到车头前,敲了敲那辆车坚硬的车身,控诉车主压住了他的粉条。
那时候我和我爸妈在买早餐,我刚接过包子,就听那边已经吵了起来。我看到那个吉普车的车主下了车,几句话说不通就抓住那个买粉条的男人要打,于是他们缠斗起来,一边的女人在拉架。瞬间,几乎所有的路人都停了下来,看这两个人打架,然而就是没有一个人上去阻拦。我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卖粉条的男人要吉普车车主赔他被压坏的粉条前,车主不肯就开始动手。
很过分不是吗,然后我放下包子就要冲过去,却被我爸拦住了。我恢复了理智,我怎么可能打得过膀大腰圆的车主呢,我太冲动了。我看到那个卖粉条的男人落了下风,衣服也被扯破了,我现在想起来······都能回忆起当时的感受,我非常愤怒,我不仅愤怒那个仗势欺人的车主,还愤怒于那些冷漠的路人。
为什么没人帮帮那个卖粉条的人呢?他们都停下来看戏,就是没人愿意加入混战。为什么他们都不愿为弱势者说两句话呢?明明那个卖粉条的只是要个说法,怎么就这么难呢?为什么他要承受这些呢?那个车主,他凭什么仗势欺人啊!为什么这个世界是这样的呢?那个卖粉条的人那么可怜,早上起大早想出来赚点钱,怎么就没人帮他呢······”
一股巨大的情绪漩涡袭来,林惜安再一次哽咽了。她垂下头,努力调整着呼吸,继续道:“后来······后来我也不记得怎么结束的,卖粉条的男人身边的女人要报警,那个车主终于冷静了些,松开了手,然后他从兜里甩出一些钱丢在地上,想要私了。卖粉条的人没拒绝,最后看着那个车主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我觉得······太羞辱人了,他那么可怜······然后我也被我爸妈拉走了,但我一直看着那边,那个男人收拾起被压坏的粉条,他的生意并没有因为他的受伤而变好,那些路人看完热闹就散了,没人上去帮帮他。
我看到我爸妈脸上也有不忍,但这不忍也只是短暂出现在他们脸上而已,他们并不会为此付出一些什么。后来我实在忍不住,回程的时候我问我爸妈可不可以买一些粉条,就当帮帮那个人了。我爸拒绝了,因为我们家平时不吃粉条,那时候我家的经济状况也不好,买了就浪费了。
我当时没再说什么,回家之后我就开始后悔,那个男人满脸沧桑的样子一直徘徊在我的脑子里,要是我再坚持一些就好了,要是我再坚持一些,我爸没准就会买了。然后第二天,我攥着我的零花钱自己又去了那边,借口说当作运动,但是我没再见到那个卖粉条的。
于是这件事就成了我心里的一根刺,直到现在想起来,我还是会觉得愧疚。”
她的睫毛上挂着水痕,微微闪着光,眼角处已漫上一片红。
顾砚曲起手指,再次抹去她脸上的泪珠。
他安慰道:“不是你的错,不要苛责自己,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只是在那个时候你太小了,你的力量不够而已。”
林惜安转过头,带起发丝间的淡淡清香,她的唇饱满而透着水光,是刚刚哭过的原因。
她的眼神透露出疑惑和不确定,顾砚朝她点了点头,她的表情堪堪放松下来。
她叹了一口气,说道:“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以后长大了,一定不要变成那样的大人。”
顾砚调整了一下坐姿,问道:“你是指车主,还是路人?”
林惜安捋了捋垂落的发丝,将其别至耳后:“两个都有,我不伤害别人,也不能眼见别人被伤害。”
顾砚撑在地面上的那只手一下一下地敲着:“所以你想帮你今天那个被打的同学。”
“不仅如此,还有我们班所有的同学,以及赵强以后可能带着的同学。”
顾砚敲着的手指停了,对这件事,顾砚自身有不同的见解和想法,但他没有提出来,他明白自己和林惜安性格上的不同,他不会强迫别人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事,也不会居高临下地贬低与自己不同的选择,于是他只赞叹道:“你很勇敢。”
林惜安赧然一笑:“但是,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又有些怀疑和犹豫。”
“犹豫什么?”
“如果他们不断受苦的一部分原因,是他们自己的懦弱呢?”
林惜安转过头,视线落在顾砚鼻梁上的那道浅浅的疤痕,一时间他们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天台间独余难挨的静默。
这个问题的答案,顾砚不清楚,林惜安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