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女孩的花
顾砚带着一身血淋淋的伤出现在云初一中附近的二节楼楼下。
春雨下个不停,他忽觉膝盖一软,整个人朝下倒了下去。
血水与雨水混杂在一起,在他身下的方圆铺展成一幅山水画。
他这样的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意识朦胧之中,他蜷缩起身体,疼痛与寒冷渐渐麻痹他的神经,半梦半醒之间,他听到有人在叫他。
“喂,喂,喂喂喂!”
一道充满活力的女声传来,女声逐渐急切,似是没了等待的耐心。
他眼皮细微颤动着睁开了眼,此刻他正倒在地上,抬眼便望见楼上阳台出现的女孩。
夜幕之中,女孩的身影仿若笼罩在日出的薄雾之中,暖黄的灯光将她的轮廓衬得发亮,她的双臂撑在阳台的围栏处,洁白的睡裙灵动飘逸,一双漂亮的杏仁眼直视着顾砚。
顾砚看着她的眼睛,和常人似乎不太一样。
她的眼睛,一只是淡茶色的,一只水蓝色。
他好像在哪见过这双眼,只是想不太起来了,或者说他没了力气去想。
顾砚心生烦躁,落魄的样子就这样被人瞧见,自尊心受挫,他本能地垂下了头。
“你怎么样?我去给你开门,你进来待会。”女孩问,说完,她转身准备下楼,却又意识到什么似的停下了脚步。
“差点忘了,我爸妈把我房间门锁了。”她讪讪道,神色闪过一丝尴尬。
“不用管我。”顾砚有些敷衍地说,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身上的伤口被牵动,痛得他面部有些扭曲。
“用不用给你叫救护车?”女孩问。
“都说了不用管我。”顾砚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的脸色惨白,嘴唇已消失了血色,刚刚的动作用尽了他的力气,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倚在身后的墙面上发呆。
女孩受了冷落,也没生气,她学着顾砚的样子,在二楼阳台围栏处席地而坐,自顾自和顾砚聊起天来。
“你是不是叫顾砚?”女孩淡淡开口,有一丝不确定的疑虑。
顾砚眉心一跳,一种恐慌油然而生。
一年前,他的爸爸意外发现顾砚不是他的亲生儿子,他的母亲那时之所以答应他父亲的求婚,正是为了留下这个意外怀上的儿子,并让顾砚能够有一个正常的家庭。
可惜事情终究败露,顾砚被逐出了家门,他一个人住在母亲留下的房子里,曾经那些不喜欢他的人,趁着这个机会,都毫不吝啬地踩他一脚。
譬如今日,他只是想制止一场霸凌,却被成群的霸凌者勾起沉痛的往事,毫不留情地揭了伤疤,于是暴力升级。
顾砚以为,女孩记得他的原因是他家庭状况的传闻。
“是,怎么?”顾砚有些烦躁,语气冷了下来。
“那就对了,我记得你你长得好看成绩又好,我们班好多女孩喜欢你呢。”林惜安开玩笑道。
原来是这样。
顾砚轻轻扯了扯嘴角,原来他给人印象最深刻的,也可以不是那些八卦。
“我和我爸妈吵架,他们把我关在这了,我出不去,他们又不在家,要不就让你进来了。”女孩解释着,“对了,我叫林惜安,在375班,你有空可以来找我玩。”
顾砚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随后又意识到女孩看不到,淡淡“嗯”了一下。
伤口处的疼痛拨动他的神经,潮湿的水汽似浸润到他的骨头,从内到外透着刺骨的寒冷。
“你是跟人打架了吗?”林惜安小心翼翼地问。
“嗯。”
林惜安没有继续说话,她缓缓站起了身,走到房间里面,顾砚本以为她是觉得自己态度不好,不想理自己了,然而没过多久,她便折返回来,手里还拿着一束包装精致的小花束。
一朵开得正盛的香槟玫瑰,周边盈满了白色的香雪兰作为配花,玻璃纸上似乎悬挂着几滴水珠,在夜晚的灯光下微微闪光,卡其色的外包装上,曲别针别着一张小卡片。
“嘿,这个送你。”林惜安说,她唇角微微翘起,天生的异瞳此刻颇有种奇异的美感。
顾砚掀了掀眼皮,问道:“为什么要送我?”
林惜安微一勾唇,眸色明亮:“祝你开心啊,难不成是图你的钱啊。”
听出她的打趣,顾砚轻笑了一声,猛然扯到了嘴角的伤,他蹙了蹙眉。
听到林惜安的话,顾砚轻声回应:“是吗?”
“是啊,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我也没有探究别人隐私的癖好,那就祝你开心。”
她的尾调散进风里,飘飘然落进顾砚的耳中,像远处钢琴的回响。
她不知道面前这个男孩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那些传闻是怎么回事,她虽想能帮到这个人,但又看出他不愿主动倾诉,她只好用这种不冒犯、不会戳到面前人的自尊心的方法,用祝福来传递自己对他的善意。
听到她的话顾砚微微一愣,努力抬起头,似在等待什么。
林惜安弯着腰,一只手撑着阳台的栅栏,另一只将花束向下伸出,递向顾砚。
奈何林惜安在二楼,即便如此,花朵离顾砚仍有些距离。
沉默在二人之间发酵。
顾砚微微抬起手,勾了勾手指示意林惜安把花丢下来。
林惜安却突然严肃地摇了摇头:“我弯下腰,你自己也要站起来些。”
顾砚早已身心俱疲,听到林惜安这话,他本想说自己不要了,但是他看到那花束上香槟色的玫瑰花,朝向他的花脸是那样娇嫩美丽,在夜风中抖颤。恍惚中花瓣上的水珠似滴落下来,带着某种指引,滴在了他的额前。他突然生出一种想要得到的欲望。
这欲望像一把火,点燃了他心中的荒原。
内心中的干草与枯枝也作为了养料,让这瀑布般的火焰愈升愈高。
虽然身心俱疲,但他还想闻闻花香。
那花朵带着某种澄明的生命活力,旺盛地摇曳着。
鬼使神差地,内心深处生发出一股力量,支配着他、牵引着他,他的一只手臂撑着地面,另一只轻轻抬起,缓缓撑起疲惫破损的身躯,与花朵的距离在短短的几秒内缩短。
他握住了那束花,不小心触碰到了女孩的手指。
她的身体是温热的,还未被阳台处的寒冷所侵袭。
仿佛又有水滴落在了他的眼睫下方,像映照内心的热泪,缓缓从他的脸颊落下。
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观察花,那柔嫩的花瓣,丝丝缕缕的清香微风一般吹散了他的愁闷。
他站了起来。
“你的眼睛······”顾砚还是问出了那个他有些在意的问题。
“天生的,异瞳,你觉得好看吗?”林惜安微微偏过头,一双杏眼调皮地眨着。
天生异瞳,顾砚在心中默默重复着,他以为其他人遇到这种状况,可能大多数会选择遮住这双与众不同的眼睛,或是带着自卑,羞耻地低下头。但林惜安没有,似乎,她还为此感到自豪。
他终于想起自己曾在何处见到过这双眼。
那是幼年的他去观看一场舞台剧时,他寻找卫生间迷了路,跌跌撞撞找到了剧场的后台。
他看到一帮小孩正围着中间的女孩嘲笑她是个怪物。
“怪物演怪物正合适。”
他听到有人说。
但女孩似乎并没有自卑的情绪,他以为女孩会垂着头默默哭泣,但她没有,她一拳打在了那小男孩的脸上,面对所有人的质疑,她说她觉得自己的眼睛很好看,别人不喜欢是别人的事,她没必要为了别人的想法而活。
许多年之后,顾砚再次回忆起幼年林惜安那刚毅的样子,他才意识到,世界上有很多“异类”,不同的性取向,特立独行的穿衣打扮、极具个人风格的审美和不同的癖好······
一旦被主流排斥,就会被当成人群中的异类,然而话语权总掌握在多数人手中,他们惯会用蛮力压制不同的声音。
而有些人选择做异类中的弱者,被人言的热浪挤压得喘不过气,自怨自艾、畏缩不前,而另一些人则选择做异类中的强者,用自己的力量捍卫自我的价值观,用敢于与主流对抗的勇气发光发热,做独一无二的自己。
林惜安就是后者。
顾砚的目光在玫瑰上停留了许久,直到楼上再次响起悉悉索索的响声:“我房间里也没准备雨伞,我给你件衣服,你回去的时候披着。”
“不用。”顾砚有点烦了,他的高傲让他本能地拒绝林惜安的帮助。
林惜安轻笑一声,从阳台的晾衣架上勾下来一件牛仔外套:“矫情什么,反正你这样子已经被我看到了。”
顾砚大囧,视线转移到了地上,脚尖一抬,将一块小石子踢远。
外套递下来的时候,顾砚立刻抬手接住,生怕意外沾到墙上的灰。
她的衣服有好闻的洗衣液味,顾砚在林惜安的注视下堪堪遮住了头顶,与她告了别,直到拐入她看不到的胡同,才放了下来,他不想弄脏她的衣服。
握着手里的花,他走的每一步,仿佛更有力量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