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路上
第二天早晨睁开眼,云深才觉得自己真正清醒过来——昨天的一切已将他冲昏头了,居然在一间画室里暗自神伤了那么久。
属下们很奇怪,说将军就应该宿在原来女王陛下的寝宫,但他拒绝了。如今这清醒或许正得益于他远离了有南絮痕迹的地方,远离了那些能让他想起她的气味和陈设。当他不再想起她,就渐渐从迷乱中解脱出来了。
现在他一边喝茶,一边梳理着当前的情况,甚至还有几分悠闲。
首先,昨晚的审讯有些收获。其一,他知道了南絮是和兰芷一起离开的;其二,南絮最爱的母后大概在半个月前就出发离开天阶殿了,目的地没人知道,只说是去南方避寒养病。那么一切非常明了:天阶贵族的老巢在旧都,但旧都李家早已揭竿而起和女王陛下势同水火,她没有可投奔的势力,不会去旧都;那么只有追随母亲了,毕竟兵荒马乱的,她一定不想让她担心。
所以,那个在南方,可以养病避寒且居然要保密的地方,是哪里呢?
他只想到了雨山岛。这三个字连同沙滩、躺椅、暴雨下漏水的屋顶一起涌现时,他承认再次感到心痛。但咬紧牙关,在心痛蔓延开之前,将它压了下去。嘴角浮现出一丝冷笑,是的,哥哥说的没错——过去做过女王驽伊士的经历,太有用了。
“吩咐下去,组织专门的队伍立即出发搜寻前天阶女王。至于,她的线路嘛,我已大概清楚了。”
春生非常高兴地领了命,但没有直接出去,而是问起来:“将军,要是抓到了女王,会怎么处理?千万不要那么简单地杀了她,千刀万剐或者绑在柱子上用火烧死,才好呢。”
云深抬头,春生平常是个善良活泼的年轻人,此刻却说出这么狠毒的话来。这和他的身世脱不了干系,他就是因为父母被天阶贵族所杀且强占了田地,才成为孤儿,加入望月寨的。
当然,也和望月寨一直以来的宣传有关,那里每个人都有恨天阶的理由,在不断沟通、交织中仇恨的乌云越来越厚。云深甚至见过五岁的孩子,也和大家一起在篝火边,大声喊“杀入天阶殿”的。而无边恨意最终的承担者,只有那个高高在上的女王,虽然她的肩膀单薄极了。
当然,那又怎么样呢,难道自己就不恨她?他没说话,春生也满意地离开了,或许自己的表情传达了默认的意思吧。
不一会儿,士兵便押着好几个人来见他,都是在京城的前朝众臣。不是每个人都像风洛那样愿意为女王去死的,没成功逃出去的,基本上都弃了官袍,恭恭敬敬地跪到他面前来了。
其中有一个,算是云深的熟人了,可惜对方完全没认出来他。
“小人家中还有妻儿老小,请求保全狗命。愿……愿为将军马首是瞻。”虽然忍不住哆哆嗦嗦,但话说的很漂亮,那不正是前朝礼部的张大人吗?
他也是好几代的云阶贵族了,记忆中总是满口祖宗礼法,不是曾经在勤政殿前堵得南絮哑口无言吗?他在教养坊杀了寒木时,那一众大臣里也属张大人叫得最凶,仿佛天在眼前塌下来了。怎么,此时祖宗礼法全抛下了?
当然,他没有说自己是谁,也不想算旧账。他得留着他们稳定人心,恢复京城的秩序。你来我往的客套话之后,那位张大人几乎要和他称兄道弟了。不像过去从不正眼看他,斜斜的目光里总是写着“男宠”、“下贱”这样明晃晃的鄙夷。
他并不想看他们跪下,但这些人或许以为,既然女王走了那么自然就得跪拜天阶殿的新主人。临走前几位前朝老臣齐刷刷地行了大礼。云深表面笑纳,内心却并不受用。
看着他们光秃秃的后背,只想着如果当时这些人不那么高傲地步步紧逼,不是整天“荒淫无道,色令智昏”地叫嚣着,如果驽伊士改制早点成功……会不会现在,一切都不一样?
此时,他才意识到,风洛是一个真正的痛点——他是他本可以成为的样子,是南絮想要他成为的样子。
意识到思绪又飘到让自己混乱的区域了,他大步迈出门去,将它狠狠掐断。
风洛已死,女王逃走,群龙无首下,前朝在外的将领们会怎么样呢?联合起来,夺回京城营救旧主,还是各自为政?旧都李家那边又会怎么样呢?他们恨透了女王陛下,但绝对不愿意见到一个由平民甚至是前驽伊士执掌的国家诞生。
而自己这边,原天阶的势力范围基本都能正常接收,但往南的边陲之地,都由风洛的亲信把手,难免多生事端。各股势力之间往后会怎么发展呢?肯定很有意思。
看来一时半会是安宁不了了。
他想出去走走,却一时间想不到任何可去的地方。跑马场?河边?还是勤政殿?连登上启明楼远眺都做不到。每一个地方都有南絮的烙印,而他不想再回到昨天那种迷乱的状态里。
那状态其实并不陌生,像一种病症,五年前他刚从这离开时,就曾深陷其中。具体表现为:星空不是单纯的星空,而是和她一起看过的星空;月亮不是月亮,而是照耀过两人牵手前行的月亮。那时他躺在河滩上,感到全世界都在刺痛自己。正如此刻,艳红的山茶花开得热烈无比,那繁盛无忧的样子,叫他没来由的心烦。
哥哥的信来的正好,像过去一样,把他解救了出来。他说让他找传国玉玺,如果不是在女王身上,就一定还留在天阶殿。
好的,又多了一个可以锚定的目标。他松了一口气。但思来想去,始终觉得自己无法继续在天阶殿长待,于是也给兄长写了一封回信,说让他尽快过来镇守京城或者他自己会留个信得过的人。总之,他得离开天阶殿了。
或许,他会亲自去把南絮找回来。如果……派出去的人不能很快传来好消息的话。有了这个念头,他才明白,不是必须离开天阶殿,还是必须离开没有她的天阶殿。
眼看冬天就要来了,天气越来越冷,离开了天阶殿的高床软枕,她会在哪餐风露宿呢?
真正离开天阶殿的那一瞬,回头看见高高的城墙和飘扬的旗帜,南絮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来不及品味了,在飞驰的马车中,兰芷紧紧握住她的手,两人眼看着天阶殿的影子逐渐模糊、隐入尘烟。原来天翻地覆,真的可以发生在旦夕之间。
追兵的到来比想象中更快,三天后,就感到了近在咫尺的威胁。
“在那里!抓住她!”是男人的声音,凶狠果决,好像她犯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当时她们刚出锦州城,扎进了茂密的榉树林中。头顶的云黑压压一大片,从稀薄的地方透出诡异的光来。越往林中走,光线越暗。穿过半人高的杂草和灌木,耳边的簌簌声惊心动魄。经过一个岔路时,兰芷给了个决绝的眼神,几乎一瞬间扒下了女王的外衣,给两个人做了交换。然后像奔赴命运一般,她们踏上了不同的岔路。
“陛下,保重。不论在哪里,兰芷一定会找到你的。”
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身后的响动似乎没再跟上,南絮却不敢放慢脚步。在慌乱的心跳声中努力看清方向朝南走去。如鬼魅一般,身后有声响再次出现,是脚步声。她完全不敢回头,只能全速跑起来,不管身体有多么累。她想着怀中的画,无论如何必须带着它去见母亲!
到了一株高大的榕树下,她想都没想,就像一只灵巧的豹子爬了上去。很快就隐蔽在繁茂的枝叶中,连自己都吓了一跳。也正是经过攀爬,才发现小腿上已被荆棘划出了几道很深的伤口,血流不止一片粘湿。
一阵风吹过,在满树叶子的哗啦声中,女王抬头看见午后时分的天空暗的像妖魔降世,果然追兵的影子已经到了树下。
“奇怪?人呢?”
女王心跳如鼓,盯着正下方那人的肩膀,屏住呼吸。就在这时,一滴浓稠的血从她脚边坠落,眼看着要滴到士兵肩膀上。仿佛跌落的正是她自己,女王闭上了双眼。
惊喜的、得逞的叫喊声没有出现——先来的是暴雨。
铺天盖地的雨幕倾泻下来,叫人几乎睁不开眼。也不知是谁说了句“她肯定早逃出去了,大伙也都忙了一整天”,几人便齐刷刷缩着脖子跑开了。那滴血也不知究竟消散在了何处。
继续屏息了好久。南絮终于仰面迎着所有强劲的雨滴,眼角温热,展露了出逃以来难得的笑容。可惜,她望向周围,一直陪在身边的兰芷已不知所踪了。希望她也千万要平安。落寞和黑暗覆盖了她。
雨停之后,南絮坐在树干上,边用兰芝留给自己的金创药处理并包扎伤口,边继续等待。等到心中的恐惧散去,耳边只听见猫头鹰的叫声,她才小心翼翼地下来。接着又继续赶路,直到精疲力尽了,才停下。
她找了一棵大树,准备生火取暖,虽然淋湿的衣裳已差不多被体温烘干了。拿出打火石,调整姿势,用力摩擦,然后看见红色的火焰升起。这些天,她已经很熟练了,每次的速度越来越快。
在越燃越旺的火堆旁,她第一次想起来,教她用打火石的人是谁,是在怎样的场景下发生的。连她的野外生存技能,包扎,用药,反侦察……这些,都是那个人教的。
啊,云深。在雨山岛。相约私奔的年少时光。
但等到她真的需要逃跑,用上这些技能时,他却不是自己的同伴。反而,现在让那群人恶狠狠地追着自己的,不正是他吗?
火舌晃动,如头顶的树叶、如她的心一般颤抖不停。南絮抬头只望见无边的黑暗以及密密麻麻的树影,感觉人生充满了荒谬,而世界大的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