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香惜玉
真正的困难似还没到来,但本该如胶似漆的日子,依旧泛起了涟漪。而且,那问题对南絮来说并不是头一回遇到。
自从云深决定留下来,南絮便让他搬进了原来自己的公主府居住,她也基本宿在那里了。有个自小一直照顾她的贴身丫鬟,名叫翠柳,那天突然趁没人的时候拉住南絮,说是有话要讲。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并不是什么好事。
“陛下,您如今前朝事务繁忙,也不常在府里,有些事不一定清楚。翠柳想想,哪怕是被骂多嘴多舌呢,也还是得告诉您一些。”
说着那人几乎要行跪拜的大礼了,南絮赶忙拦了下来。能让翠柳露出这副既不吐不快,又慎重难言,同时只能告诉她而不是去找管家嬷嬷的事,八成是和云深有关了。
“以你我自小在一处的情谊,但说无妨。”
“是。谢陛下信任。”
那天虽已出了伏,但出奇闷热,屋外梧桐树上的蝉鸣刺耳得仿佛就贴在耳边。南絮喝着冰雪甘草汤,听翠柳在一旁娓娓到来。
“奴婢近几日突然在府中发现了两个新面孔,都是极水灵清秀的小丫头,原来在青松阁服侍过云深公子的。稍微打听了一下,原来她二人自从青松阁重修后就又被派回那里的,只是觉得寒木公子待她们不好,找了机会在湖边碰上咱这位公子,说是不堪忍受什么的,请求还继续回来服侍云深公子呢。”
“所以,他就心软,直接把人带回来了?”南絮将茶杯盖上,发出清脆的一声。
“正是。因为陛下您之前说了,在府里,要待公子如陛下一般的,也没人敢有异议,就收了那两个丫头。”
“好,我知道了。难为你费心。”南絮将甘草汤饮尽,却发现翠柳依旧立在那粉色的花卉双耳瓶旁,话并未说完的样子。“难道还有?”
“若只这件事,奴婢大约也不至于专程来打搅您。就是……碰巧,奴婢听说公子曾回去过几趟教养院,和那个叫留星的驽伊士姑娘见了几面。留星她已有婚配了,且名声很难听。不怪奴婢多心,如今这世道,驽伊士男男女女关系有多混乱,天阶殿里是人尽皆知的。想着,还是得让陛下您知晓这些事。”
“不错,你不说,朕确实完全蒙在鼓里呢。”先前的暗卫早就撤掉了,如今她完全不知道自己不在时,云深都做了些什么见了什么人。“算你有心了,翠柳。继续留意着吧,这事我看暂时也不一定怎样,先放着。”
“是。”
翠柳正欲告退,南絮又提了一句,“但有一点。那个留星什么的事,你很了解吗?”
“并不,也是听说的多,奴婢哪有机会和他们接触。”
“那就不要随便说人家名声不好,关系混乱什么的。万一人家清清白白的呢。”
“是。陛下仁厚,奴婢记着了。”
“下去吧,我让账房这个月的月钱给你双倍,也不枉费心这一趟。”
甘草汤的甜味还在唇齿间没有散尽,南絮心里却不由地涌起一丝苦涩。大抵是没什么事的,对于云深,这点信任她肯定有。只是这样毫不避嫌,翠柳都忍不住来告诉自己了,他难道真的丝毫不觉得不妥?
不过云深其实一直是这个样子,难以拒绝别人的好意或者求助,或者说天生对柔弱者充满了怜悯和关心。不然,在他没有以黑马之姿在格斗大赛胜出之前,怎么可能也老引得姑娘们竞相追逐呢?千羽可是教养坊里最漂亮最有天赋的女舞者,没挑上别人,竟愿意选择这个没前途的小子。留星?说起来,是当时印象中除了千羽之外,和云深关系最好的女驽伊士了。
甚至,有没有可能——自己钟爱云深,也和这一点脱不了干系呢?毕竟如今她深深地明白,这一品质在男性身上其实是稀缺的,真正的尊重和关爱女孩子。
正当此时,云深掀了玛瑙石的帘子进来了。“今日回来这么早?天可真热。”
“是啊。这有冰雪甘草汤,你也来一碗?”
“好。”云深在她面前坐下,刚想喝汤却感觉哪里不太对,前倾着身子细细看她,“你心情不好?怎么了?”
“不是什么大事。”南絮轻轻叹了一口气,好像在心内拼命说服了自己,“没关系,反正我一看到你,就高兴起来了。”
本想就这么过去的,但云深毫无收敛,半个月后在饭桌上,南絮还是爆发了。
小碗糖蒸酥酪摆到南絮面前时,她意识到眼前又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小丫鬟,看模样约莫刚成年不久。想想还是放下了筷子,碰上青瓷的筷架发出清脆的一声。
“如今府里新鲜人物倒是多了起来,你叫什么名字,又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新调过来的呀?”
说这话时,丫鬟喜儿正要将酥酪端给云深,被女王一提问心下着慌,手便打了颤。一小块酥酪点心连着浓黑的糖汁都泼到他青白色的衣衫上。喜儿扑通一声跪下,赶忙拿出手绢就要给他擦身上的污渍,“奴婢该死,奴婢该死”。云深已站了起来,对她笑笑,“没事的,待会我去再换件衣裳就是。”
“怎么就没事了?这刺绣苎麻的料子可难找了,做了衣裳今天还是头一回穿呢。”南絮似乎并不打算息事宁人。“问你叫什么名字,还没回答呢刚才手是准备往哪里伸,若不是公子站起来了,你莫不是要碰上人家胸口?”
“奴婢,奴婢名叫喜儿。刚才一时慌乱,乱了礼数,请陛下一并责罚。”
南絮不置可否,果然云深很快就出来替人求情了。“没事的,这糖汁并不难洗,待会换下来搓一会就跟新的一样了。喜儿她年纪小不懂事,有些毛手毛脚,时间长了就好了。犯不着为这种小事生气。”
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南絮直接要炸开。“年纪小不懂事”,“时间长了就好”?倒是一副护短的样子。本来南絮真正气的也不是这个丫头,这下枪头直接调转到云深这了。
“小事?一个喜儿或许是小事,可不是还有什么庭芳、玉秀和留星姑娘吗,加起来可能就是大事了。”
云深没太听明白她话里的意思,但既然提到了那几个名字,之前又问了喜儿是从哪里调过来的,便想着解释一番:“我以为几个婢女的事不值得你放在心上,便没有提。庭芳、玉秀是从前在青松阁时跟在我身边的,你也知道。上回在湖边偶然遇到,她俩哭诉如今在那边过得不如意时不时还要遭拳脚欺凌,我便想着或许来这边能让她们好过些。至于喜儿,她家境贫寒,从前也算有过一面之缘,这回她听说在这边月钱更高些,便……”
“便怎么了?”
“便求我将她带过来。”
“你低头做什么,是心虚吗?”
“不是,只是感觉这么说你好像不会喜欢。”
“知道我不喜欢,你还要做?”
“她们都不容易,生活艰难……”
“她们不容易关你什么事。长此下去,岂不是满宫殿的凄苦女儿都要进来这府里了?而且生活艰难的老婆子也不少,怎么没看见你去帮她们?”云深所说每一句都没超出南絮的预料,但每一句都扎心的疼。
云深一时语塞,隐隐明白了她的担心,只说:“绝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怎么可能有那些心思。”
“陛下,不要误会公子了。他真是只是好心想要帮奴婢而已。奴婢自知身份卑微,断不敢对公子有半点非分之想的。若您不喜欢,喜儿明天就走。”本来一直低头的丫鬟这时居然又开了口。
“我们说话,几时轮得到你插嘴了!”南絮彻底被激怒了,“非分之想?朕什么都还没说呢。非分之想是什么想,你告诉朕啊?”
“你冷静一点!”云深上前欲拉住南絮被她一把甩开,“别用你的脏衣服碰我!”她深呼吸了两次,再开口时带着冷笑:“怎么以为我要扇她,心疼了?”
“可犯不着,打了我还嫌手疼。”她起了身,双手互拍了几下,又理了理衣服,“就到这吧,不吃了。”说着就要离开。
云深立刻跟上,想着身上的污渍又不敢靠的太近。“别生气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不喜欢,以后我不会再这样了。”
那时他们已出了门,一前一后立在门口凰竹的阴影里。风吹过来,都是竹叶的沙沙声。“所以,你自己还是不觉得这么做有任何问题是吗?”
“我真的只是出于好意,尽可能地帮助别人而已。难道怜惜之情也不能有吗?”
“怜惜,帮助?哈哈,一个微笑,一次搀扶,弄撒了汁水也毫不计较?倒真是怜香惜玉的好人。”南絮转过身去,“你回去吧,人家现在正是需要怜惜的时候。”
“我不知道你怎么了,怎么会想起来和一个丫鬟计较呢。我跟她们拢共也没见过几面,能有什么。你知道,我一颗心都在你身上。”
“现在没什么,时间长了保不齐就有什么了。人家可是连非分之想都说了。”
“所以你是要拿未来莫须有的事情跟我生气吗?”
“你现在不是已经为拢共没见几面的人跟我吵架吗?”
“你误会了,我是怕你生气难受——”
“都别再说了。你回去赶紧把衣裳换了吧,我看着扎眼。”
“好,我赶紧换了就出来。你今天下午不是没事吗,我陪你呀。”
南絮看着他的背影在日光下明晃晃的,越来越远,进了那暗红的门中。便也转身径直走开了。
等云深换了件浅绿色的袍子追出来时,凰竹丛边已没有人了,头顶的沙沙声格外清晰。他想起她最后的眼神,那是真正受伤的眼神。只是他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会为了这样的小事伤心?
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便只能在府中失魂落魄地等着。只是,眼看着天色暗下来,千门万柱都掌了灯,仍不见南絮回来。只好去问翠柳,“陛下去哪了,怎么还不回来?要去接吗?”
“哦,陛下说了,今夜不回来。让您自己先用膳,早点歇息。”
“不回来?那她去哪?”南絮再去青松阁找寒木的幻想像噩梦一般爬遍他全身。
“哎——”翠柳本不想说,但看云深脸色不对,还是松了口,“公子不必担心。陛下今夜在勤政殿的里间就寝,正好处理些积压的折子什么的。”
“那我去找她。”说话间,云深已冲了出去。
“公子,马上就要下雨了,您——”
路上乌云密布,很快掉下雨点来。他到了勤政殿,果然被拦在门外,“陛下已经歇息了,公子请回吧。”
“可我还有话要对陛下说。”
“属下职责所在,请见谅。”
云深没有离开,在走廊里来回踱着步,想不明白,明明之前都好好的,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屋外风雨声渐渐狂暴起来,树枝被迫在风中颤抖,眼见好些花叶被吹落在地上,染了泥污。
“麻烦跟陛下说,我会一直在外面等的。”
不知过了多久,云深几乎要睡着了,听见有脚步声渐渐靠近。他以为是南絮,惊喜地抬眼望去,却仍是那冷面的守卫,不过手里多了一柄红纸伞。“陛下让您拿着这把伞,赶紧回去休息。她今晚不会见您的。”
云深看见一个人影在窗边闪过,是她!“陛下还没睡对不对,她就在里面。”说着有些不管不顾地朝窗里喊话:“南絮,南絮,开开门,让我看看你。我知道错了,是我错了。”
那道倩影没有再出现,窗内也没有任何回答,唯有风声凄惶地盘旋在屋顶,水流顺着屋檐滴答滴答落在石阶上。
那晚他抱着红纸伞,始终没回去。第二天醒来时,却发现身后的门已经打开,里面空无一人,打听后才知道,南絮早已在他熟睡的时候出门而去了。
昨夜的雨几乎已经干透,眼前的道路花木一片清爽灿烂。云深没想到,这次,她真的完全不心软。真的,伤的她那么深吗?昨天一时激动道歉说我错了,其实真要他说错在哪估计还是说不出。此刻,在艳阳天下,他抱着那柄伞往回走,才开始从心底想,到底是哪里做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