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帘风雨
清晨,云深一睁开眼便看到了南絮,安安静静躺在他眼前。脖子上的那些红痕,让昨晚疯狂热烈的画面闪过眼前,他感到幸福又羞怯。真好啊,居然又回到一睁开眼就看到她的日子。他往南絮怀里凑了凑,立刻被她特有的气味包围了,特地掐了下自己——不是做梦。
昨晚,她问他会不会离开天阶殿。他看着她的眼睛说绝对不会离开你,手下已伸手在解南絮的衣带,呼吸急促。她说在这种时候没法相信他说的话。他于是回敬她,那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要提问,然后用嘴堵住了所有可能的其他发言。衣带滑落,香肩似雪。
像一个在沙漠中行走了许久的人,终于见到了绿洲。她的吻和体温如同大雨滂沱,将他整个人滋润、拯救然后淹没。
正想着这些,身边人动了动。轻薄的丝绸睡袍滑下去,修长笔直的腿露了一截出来。云深低头看了许久,它们光滑紧致如白玉,但昨晚缠在自己腰间时却那么火热。无法抑制地,眼光代替了手一寸寸抚摸上她的肌肤,从脚到腿,纤纤细腰,胸前,锁骨,脖子,耳垂,头发,手指……一片睡袍挡不住他的想象,昨天未着寸缕的身子在眼前重现。
南絮无疑性感极了。
这样一个事实,他到今天才明白。但等他终于明白以后,就发现这性感甚至不需要脱掉衣服才能实现。只是想到她说话的样子,微微勾起的嘴角,流转的眼波,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站在那里就已经很性感了。想到这,他突然希望全世界只有自己发现这一点。
可惜时间已经来到早晨。云深盯着南絮的睡颜,明白她醒来后还会继续问出那个问题。他们之间迫切需要的答案,依旧悬而未决。
“我们俩如今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者说今后要以什么样的关系相处?”
他其实一刻也没忘记这个问题。只是好像怎么选都是死局,只能贪恋着眼前与她相处的片刻,如鸵鸟一般把头埋在沙子里。
她说的没错,只有两条路,或走或留。
走的话,就是离开天阶殿,回到以往的生活,哥哥身边或者其他不知名的角落。但走意味着,背离南絮,再也看不到她。不能说话,不能温存,甚至连远远望一眼都不再有。她将彻底从他的生命里消失,甚至找不到任何共同认识的人可以谈论。
留的话,似乎能将眼前这种生活继续下去。但意味着背叛了哥哥,晚市以及望月寨里众多对他给予过信任的兄弟。但眼前的生活又能继续多久呢?他留在她身边,只是一个驽伊士玩伴的身份,狠狠地被束缚在教养坊的教条下。他从十四岁起就恨透了急于摆脱驽伊士的身份,这一留却是要做一辈子了:决斗,厮杀,供人观看、买卖,一种玩物。更何况,女王陛下不得不婚配,却不可能和他婚配——一想到这便感觉肺腑一阵撕裂,痛的倒吸凉气。同时,还不得不考虑自己造反谋逆的前科,会不会给她带来什么麻烦和口实。
所以,你让我怎么选呢?
他又靠得离南絮更近了些,近到她的呼吸和心跳声声清晰落入耳中。甚至有种错觉,自己正在她身体里,自己就是她,用同一颗心在跳动着。白色丝绸睡衣反射着柔和的光,他轻轻蹭了蹭,然后扬起脸去亲她。像一根羽毛,像一朵绒花,那么轻柔地亲了一口,又一口又一口,却感觉怎么也填不满内心的空洞。
南絮睁开眼的瞬间被完整捕捉到了,因为他正一刻不停地看着她,既满足又贪婪。那一刻就像混沌初开,南絮的眼睛亮起来,突然世界有了光。
“醒了?我的心肝宝贝。”温暖的声音里难掩喜悦,云深双手将人紧紧捞进自己怀里,竟像是久别重逢。
南絮在他脖子上蹭了蹭,突然咯咯地笑起来。声音还带着些沙哑的睡意,“谁是你的心肝宝贝。哪里学的?肉麻死了。”
“你呀。怎么,不喜欢这么叫?”云深必须承认,他从没这么计划,脑子里甚至都没想过。只是刚才那一瞬间,看到她,就这么脱口而出了。但确实,还有比这更贴切的词吗?“你就是我的心肝宝贝。”他长舒一口气,把人搂地更紧了。
南絮并不回答,只是像刚出生不久的狐狸那样用牙齿在他肩头轻轻啃咬着。云深倒觉得舒服得很,闭上眼睛任她折腾。床榻温热,纱帐珠帘重重叠叠,这里是一个独属于他们的小世界。真想就这样一直下去,到地老天荒。
“啊,今日有早朝。”不知过了多久,南絮想起这个,然后坐了起来。云深于是也跟着起来,摇了摇床边的铃铛结,在清脆的铃声中明白,他的小世界要碎掉了。
侍女们很快进来了,端着水盆,洗漱、梳妆用具等等。窗户也一扇一扇地打开,原来外面的日光竟已有些刺眼了。
“看来要迟到了。原来这就是君王从此不早朝吗?”南絮笑了笑,就要下床。似又想起什么,回头对他说:“你可以再多躺会,待会缺什么叫下人就是。”
那是云深第一回看见她穿朝服的样子,明黄色配以黑色、红色绲边,绣着蟠龙、麒麟、祥云、日月。她今日梳了饱满的盘桓髻,头顶凤凰金冠,两边插满牡丹花梳篦和蝴蝶步摇。生的本就艳丽,压得住满身华贵,看上去正是威仪逼人,美貌凛然。
他此刻才真正从心底意识到,原来,南絮已经是女王了,掌管整个烟扎国三万里江山。
穿戴整齐之后,女王赶着出门,临行前特意拂开红玛瑙珠帘,轻声说了句:“等我回来,一起用午膳。”
珠帘落下,碰撞出清脆的声响,云深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两日后,那尊贵的背影出现在崇义区小小书记官祁庆安的家门口。细雨绵绵,兰芷在身旁为女王撑着伞。
她望着雨幕:“父王去世时,说把这风雨飘摇的烟扎国交给朕。当时只道他是别情依依,说话也夸张了些。不想,真穿戴上这龙袍凤冠,才知道风雨飘摇是一点不假啊。国库空虚,边陲失序,乱党横生,权贵们倒是肆意妄为。奇怪,朕当公主时竟一点也没察觉。”
“陛下不必过虑,每逢新帝登基,都容易乱些日子,不伤大体的。”
“希望吧。”
这时一个浑身打颤的小厮迎了上来,弓着腰请女王入内。兰芷抱怨着祁庆安居然不亲自出门来接,南絮倒是不甚在意。
会面是在一间茶室内,陈设简单空旷,唯墙上挂了一副字,写着“不欲以静”。立在字旁,一身青衫的,便是那人了。他合手鞠了一躬,“下官抱病在身,有失远迎,还望陛下恕罪。”
“言重了,岂敢治你的罪。勿论有失远迎了,就算祁大人家小厮一直磨蹭,叫朕在门口风雨立中宵,亦心甘情愿呐。”南絮上前半步,看清了那人的脸,儒雅清正,倒是没有辱没那些以他为主角的绯闻趣事。
祁庆安拿不准女王话里的褒贬之意,又感觉其中藏着些调笑,竟难得的语塞了。只好开门见山,“不知陛下今日,光临寒舍,是有何贵干?”
这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劲让南絮笑了笑,“先前请兰芷侍官来过,看来是大人觉得诚意不够,这回朕不就亲自上门拜见了嘛。”她抿了一口清茶,“也对,祁大人高风亮节,世所罕见,先前怪朕怠慢了。”
祁庆安没想到女王会这般软语退让,“下官……惶恐。”
“不卖关子了。祁大人,可否直接说说,兵部侍郎这个职位,为何不愿接?”
本以为还要有几个回合的推拉,南絮调转话头直击核心的架势又叫他措手不及,但还是端着:“先前已同侍官讲过,祁某心内偏安,实在难堪大任,还望陛下另请高明。”
“偏安?那你为何宁愿得罪孙家也要修栈桥?为何花心思在崇义区办学堂,兴集市?还有,听说抓到那个江洋大盗之前,祁大人可是忙得几天几夜没合眼。这是偏安的态度吗?难堪大任,也是任过了才能说的。难道你真想一辈子窝在崇义区做个小小书记官?”
“这些——陛下如何得知?”
“朕是天子,想知道自然能知道。”南絮说着在窗前踱起步来,头上的金步摇盈盈闪动。“朕是真想不明白。你已经得罪了孙家,若不靠上朕这棵大树,还怎么有出头之日?明明是两赢的事,祁大人却狠心拒绝。”说话间,微微甩了甩广袖。
他未曾想女王已将利害分析到这种程度,倒与之前对这位新帝的猜测相去甚远。“陛下英明,所言下官无法否认。只是……”
南絮见他颜色躲闪,便顺势靠近一步,去细看他眉眼。果然那人皱起眉头,露出了嫌恶的表情。“不会,真的因为那些传言吧?”南絮简直要扶额苦笑,重重叹了一口气,退开老远。“怕朕对你居心不良?朕看起来像那种人吗?”
祁庆安沉默了。
女王陛下从没想过会因为这一点难以行事,她看了眼对方,心想说比不上云深一根手指头,谁看得上你。
“大人放心,要做朝廷重臣的人,朕绝对不会动。后宫与朝堂,还是分得清的。”
想想又将兰芷拉了过来,“兰芷侍官今日在此作证,朕向祁庆安保证,绝对恪守君臣之礼。行了吗?”
祁庆安一下子有点懵。
南絮一不做二不休,“实在不行,拿纸笔过来,朕给你写个字据为证。”
到此,祁庆安只能谢恩,“是下官多虑,冲撞陛下了。”
“也不知道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也对,祁大人一表人才,芝兰玉树飞鸾翔凤,害怕被惦记也算正常。”南絮笑了笑,“好了,不开玩笑。下个月初,准时赴任,不准怠慢啊。”
等到女王离开祁府,祁庆安目送那一抹明黄色的身影上了轿。回到室内,才发现手心出的全是汗。他望着“不欲以静”的字画发呆:怎么也没想到再重逢会是这样的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