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与莲花
勤政殿,兰芷立在女王身侧。
“什么,祁庆安回绝了?兵部这个空缺可是多少人眼馋啊,他真的回绝了?”
“是。”
“幸亏让你先去私下探了探口风”。南絮站了起来,在巨大的牌匾下来回踱步。“理由是什么?”
“他说自己无心权位,目前闲散的书记官当得很是知足,难堪大任,怕辜负陛下的抬爱之心。”
“一派胡言。他可不是胸无大志的人。依你看,真正的缘由是什么?”
“奴婢看不出来。但确实,祁大人回绝的那个意思,不是真的不想要这职位,而是感觉好像……还少了点什么,得更多些台阶才好。”
“朕明白了,他还要三顾茅庐是吗?”
祁庆安的家族是云阶,不过三年前才升的,此前一直是木阶,权贵二字都沾不上。但他本人年纪轻轻未届三十,却早已名满京城了,文武双全,品格、眼界叫许多年过半百的老夫子都满口称赞。南絮第一回听说他,便是在皇家书院秦太傅的嘴里。
如今多少家庭会拿他当模板,激励儿孙勤学奋斗,恰如那句流传甚广的话“祁郎门外莫读书”。虽是京中小小崇义区的书记官,竟也做出了许多好事实事,在民间很有威望。更难得的是,平常贵族子弟狎妓亵玩、游手好闲的恶习,他一概没有。至今无妻无妾,更是将驽伊士都转手于人并无一个留在身边伺候。
这么看起来,祁庆安几乎是放在兵部的完美人选。不来自高门大族,有威信能办事,且几乎没有可供人拿捏的把柄。他像一个圣人。
唯有京中女子恋慕他闹出的那些真真假假的桃色新闻,让这人看起来有几分真实。
“只是,有一点……”兰芷似想起了什么,想说又有所顾虑。
“什么?但说无妨。”
“奴婢也只是猜测而已。或许,祁大人他听信了一些市井传言,对陛下您……心存芥蒂也说不定。”
“对朕?什么传言?”
“都是些升斗小民,乱编排的。奴婢怕说出来脏了陛下的耳。”
“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要不说朕更难受。”南絮径直坐下了,托着腮,有点气愤。她不知道流言又传成什么样了。
“是。传言说,陛下好男色,宠信驽伊士后宫满盈,还觉不够,想……想染指朝堂。李侍郎被撤下去,就是因为年老色衰,陛下正在物色合适的新人选。”
一口茶刚进嘴里,差点要喷出来。南絮真是震惊于人们的想象力,居然把她和李如海那个老东西联想在一起,想想那画面鸡皮疙瘩就掉了一地。如果说昨天被那人骂的是又懵又火,那么兰芷所说的传言简直是让她哭笑不得了。
“这也有人信?看来这个祁庆安也没什么嘛,是非不分。”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啊,陛下。祁大人生平最重视的就是清誉了。”
“兰芷,你不信的吧?”南絮突然有点慌地抬头看她,得到那人点头后才放下了心。“也对,他是该重视。名声这个东西,一旦坏起来就没边了。”
“陛下消消气。奴婢近日也会去查查这些传言,看是否有什么源头,可以适当整治整治。”
“嗯,你看着办吧。对了,祁庆安那边,你去跟他说,三日后,朕亲自登门拜访。”
“是。”
送走了兰芷,南絮在书房继续处理了一些奏折。心思不觉又转到了云深身上,不知他现如今在做些什么。刚才说的那个流言,若是叫他听了不知会是什么反应。看了眼外面的天空,突然决定今天也要见见他。
太阳已经开始下行,空中又有不少浓云遮蔽,还算凉爽。玉廉桥下的小码头边,南絮躺在一叶细长的扁舟上,闭着眼休息。清风阵阵,花草送香,水波轻柔。许是近日处理兵部的事有些操劳,不知不觉竟真的睡着了。
云深刚踏上桥,就看见她了,瞬间脚步轻快起来。直到他下了桥,走上码头,踏上船舷,女王陛下都没有醒来。于是,他轻轻悄悄地,挪到她身边,侧卧着细细瞧她的睡颜。
天空,水面,两岸的香蒲,连同——时间,仿佛都静止了。云深忽然明白,这就是永恒的感觉。
她额前的碎发在风中轻颤,呼吸均匀而细长。目光一寸寸在她脸上移动,额头、眉毛、睫毛、鼻子、嘴唇还有几颗可爱的痣。云深不自觉地笑了起来,自己也不明白是为什么,只觉得她睡着的样子安静无邪如同刚出生的婴儿。嗯,连带着身体的馨香都散发出一股童年的味道。
不知怎地,他的婴儿渐渐皱起了眉头,像是在梦中遭遇了什么愁苦。但人还没醒来,他忍不住轻轻抬手想把她的眉头舒展开。
很快那双眼睛就睁开来,南絮醒了。“你来了?在这多久了?”
云深一时有些懵,他也不清楚来了多久了,毕竟刚才他陷入永恒里了。
“怎么也不叫醒我?干等着不无聊吗?”南絮揉了揉眼睛,但还是像个没完全醒的孩子,柔弱无骨地就要往云深身上扒。“你身上好香。”云深笑笑,拍了拍她的肩膀。
等人醒得差不多了,云深才解了缆绳,撑起长篙。一弯新月似的小船,在环绕天阶殿的内河里漂流起来。
“母后去苍蓝寺礼佛了,为过世的父兄祈福往生,一整年都得住在寺中长修。我想着采些莲花让人带过去,交给母后供在佛前,也算尽一份孝心。”
“好啊。”云深边说边撑船,悠悠往前,水面划出层层叠叠的波纹。“不过,我昨天路过还看到莲花没开呢。尽是些碧绿的骨朵,这行吗?”
“没事,放心。你只管去采,我有本事让它开。”南絮双手撑在身后,一脸神秘又骄傲。
风吹在脸上,发丝飘动。两岸天光云影缓缓移动,偶尔有禽鸟飞过留下一两声清脆的鸣叫。穿过好几座桥洞,终于河面开阔起来,一丛丛的荷叶映入眼帘,其中点缀着翠生生的莲花花苞。
云深停了船,小心翼翼靠近,贴着水面折下莲花。不一会儿,摊开的白色丝绒布上就放满了莲花苞。莲叶,莲花,被折断的花梗,共同散发出清雅的香气,萦绕身旁。
“看陛下有什么本事,能让它开花。”云深打趣着,撑了船往附近一颗老柳树的荫凉下走去。
刚停好船,她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回头,竟然真的看到一朵满开的莲花——不再是那夹生的青色,而是纯洁的白色,黄色的花芯都展露无遗。一手接过花,轻轻嗅了嗅,“怎么做到的?好厉害。”
“哈哈。想学吗?姐姐可以教你。”虽然比对方小两岁,但南絮忍不住想借机占下便宜。
“姐姐?”云深已坐下来,撩起她的一缕长发闻了闻,抬眼坏笑着问,“姐姐教我吧。”
“我也是跟母后学的。其实供佛最好的就是这种没开的莲花了,用手一点点折出来的,才最虔诚。”说着她拿起一只青绿的骨朵,示范给他看:“你看,轻轻地把一片花瓣掀起来,然后左边右边分别折进去,就形成一个尖角了。慢慢来,每一片花瓣都这样,很快就能看到里面白色的部分和花芯了。”她折了四五瓣,把剩下的递给云深了。
微风中小船轻轻晃动,两人都手拿莲花,认真地折起来,偶尔停下来看看对方。云深一直觉得南絮安静的时候像观音,但眼前这一次,才是最像的。她一身白衣轻纱,手持莲花,眼中只有一片白色的朵瓣。
“我折好了。”云深把花递到人眼前,满脸求表扬,“姐姐,看看怎么样?”
抬头看了一眼,南絮不禁笑了出来,“你这莲花怎么生的,花瓣歪歪斜斜,有大有小。莫不是开花时候遇上了暴风雨?”
“哎,不对吗?我看看你的。”他说着接过南絮手中那朵,发现确实差别很大,一下子泄了气。
那时日头已在西山上方,阳光染上了金色。云深脸色微红,微微皱起眉头,眼睛湿漉漉的,轻轻叹了一口气。不知怎的,南絮见了他这副样子脱口而出一句:“你也太可爱了吧。”忍不住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脸。
云深顺势上前一步,凑到她面前。南絮眼里满是笑意,索性直接在人左脸上亲了一口。这可正中云深的下怀,“好姐姐,这回,可是你先开始的……”
他顺势搂住了她的腰,一开始是蜻蜓点水般的,吻在脸颊、睫毛、嘴唇上,南絮也在他怀里静静待着。但很快,随着他手上的力量逐渐加强,那个吻变得越来越激烈,一股强烈的饥渴和不满拖着南絮一道往下坠。她双手摩挲着他的脖子,激烈的脉搏就在耳边,两缕呼吸合二为一。等到那吻蔓延到脖子甚至锁骨处,一点冰凉滑入她衣襟中时,南絮终于反应过来,叫了停。
但云深哪里肯罢休,两人推拉起来,惹得脚下船儿轻晃起来。
“大白天的,你要干什么。”她这话说的算不上有气势,唇上亮晶晶,耳廓红的滴血,呼吸也还轻飘飘的如在云海。
云深到底停了手,发出一声低吼,好似硬生生将什么东西压了回去。但丧气不到一秒,迅速抓到了自己的重点:“所以,不是大白天的,就可以吗?”
“你?——”南絮理了理衣领,想生气却还是笑了出来。她摇摇头,递给他一枝新的花骨朵,“你呀。快折,这次仔细点。”
云深接过莲花,这回却更难以专心了。折不到两三瓣,就要抬头看看南絮。他想,她果然不是观音。观音只会让人静心定意,怎么会像自己如今这般神魂震荡、心痒蚀骨呢?一双手十指纤纤,原来摆弄的不是莲花,都是他的心!
后来南絮又给他指导了几回,慢慢也能折得像模像样了。水上风平浪静,在那平静中,南絮心里浮上一个问题,被按下去又继续上浮。如此几回之后,她索性丢了手里的莲花,开口问出来:
“这些天,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考虑什么?”
“那件事。别装傻。”
“哦。”云深手里也停下了。一只翠鸟从芦苇丛里冲了出来,嘎噶叫着,在水面留下圈圈波纹。他只盯着那涟漪,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不知道,还早呢。”他一直在考虑,但又确实好像没考虑。像现在一样和南絮待在一起,他高兴还来不及,根本不愿去想那档子事。
“翻来覆去,不过也就两条路,是留是走——”南絮忍不住正欲说开,却被云深捂住了嘴。“好姐姐,今日暂且不提成吗?折莲花吧,还有好多没弄完呢。”
回程的时候,太阳已变成了柔和的橘色火球,水面也倒映出瑰丽的天色。等回到玉廉桥边的小码头,远远瞧见有一个女子已立在那等着了。正是南絮的妹妹,玉泽公主。
“姐姐,你回来了。”
云深以前应当见过这位三殿下的,不过完全没认出来,记忆里她一直是个小丫头。
“这下真叫姐姐的人来了。”南絮瞧了云深一眼,他抬了抬眉毛,眼睛朝下看终是有些脸红。
“玉泽,怎么特意过来了?不是说叫人给你送过去的吗?”说着,南絮指了指脚下折的好好的、整齐摆放的莲花,“瞧,怎么样?你明日去苍蓝寺,一并带给母后吧。”
“叠的真好。和母后叠的一样。”玉泽远远望着,却突然瞥见一堆莲花中有几个奇形怪状的,一时有些尴尬。眼光不自然地瞥向船上另一人。她记得他,印象中在姐姐的身后见过很多次。她是姐姐的驽伊士,笑起来很好看。
“哦,这是云深。你还记得他吗?”
“呃,看来是玉泽记性不好……”
此时船已靠岸,“来,接着。”南絮将莲花用布裹起,一并递到玉泽怀里。不知是水波突然变急,还是风大了,抑或玉泽心中太紧张没有接稳。莲花从她怀里落下,又纷纷跌入水中了。
“啊,姐姐,对不起,我太笨了——”
云深扶南絮稳稳上了岸,才说:“没事,我马上下水捞起来。”
“嗯,你小心点。”
趁着云深下水的空挡,南絮把妹妹拉到一边,“对了,刚才见到云深的事,记得不要和母后提。”
“是。”
捞起最后一朵莲花,爬上岸时,云深整个人都湿透了,“看看,是不是都齐了”。
夕阳斜照在他鼻梁上,头发湿成一绺一绺,衣服紧贴在身上。宽肩窄腰,胸膛和后背的肌肉线条显露无疑,轮廓分明的下颌和脖颈上沾满水珠,正顺势流下来,他不自觉甩了甩头。南絮瞧见他睫毛上还挂着水珠,喉结在细腻的皮肤下滑动,看得竟有几分撩人。不自觉朝他走过去。
那人坐在岸边,回头看向自己。笑容徐徐绽放,却不似手中白莲那样无邪,而是如红莲一样的妖艳倾城,眼角勾起一抹化不开的温柔缱绻。清朗的笑声如同夏日溪流,轻盈而不失力量。
南絮感觉内在被什么狠狠撞击了,怔在那里。目之所及,一轮永恒的太阳,一条流淌百年的河,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二十岁男人。在天阶殿,还曾有谁像她一样站在这里,感到如此神魂震荡吗?仿佛她的心是一面鼓,被天神一记又一记重重锤响,合着从那人身上滴下的水珠,一声一声在暮色中回荡开来。
等送走了妹妹,南絮伏在他耳边说:“今晚来我房里。到时候派人去接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