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问与九尾鞭
马车刚进京城,兰芷就向女王请示,是将云深关押在兵部大牢还是交给教养院。这关系到事件的性质,该将他主要定性为叛国乱党分子还是叛逃不驯的驽伊士。虽然目前证据确凿,他两者都结结实实地占了。
女王没有立刻回答,倒是撩开轿帘,让路边叫卖的市井之声飘进来了一些。如今,兰芷已经发现了,每每涉及到这个叫云深的人,陛下脸上就会浮现出少见的犹豫不决,只好耐心的等待着。早年间,关于陛下的传闻她自然也是听过的,只是从没放在心上。但如今有幸伴君左右,才渐渐意识到这些事或许真有非同寻常的分量。
“依兰芷看呢?”
“奴婢愚见,不如先收押在教养院中,若日后真问出什么,再转交给兵部也无妨。”
“好,就依你的吧。”
兰芷听见陛下如此爽快地应下,便知道自己的揣测没有错,惶恐的心终于放下去几分。
“对了,朕记得你入木阶籍时间并不长?”
“是。”她不明白陛下的意思,一时间害怕是自己卑贱的出身终究要被陛下嫌弃了?
“那想必你没有驽伊士喽?刚说到教养坊,朕才突然想起来。我让王主事给你送几个吧。若是她那处没有现成的,朕名下的驽伊士随便转赠你几个也成”。
“谢陛下隆恩”。兰芷急得直欲在马车里行叩拜大礼,被女王抬手拦了下来。“陛下,有这份仁泽,兰芷感激涕零。只是,奴婢眼下服侍您左右,既没心思也没时间,自小也没有驽伊士这些相伴,早习惯了,就不再劳烦教养坊费心了。”
“也罢。本意是让兰芷也风光风光的,看你这一贯谨小慎微的样子,估计以前没少受委屈。但你说的也对,驽伊士啊,有的时候也让人烦得很呢。”兰芷听见“委屈”两个字从陛下口中说出,一时间有些鼻酸。再望向女王,只见她的目光已飘向了看不出的所在。
车轮滚滚向前,在不远处金光灿烂的天阶殿里,沉寂许久的教养坊终于要再次热闹起来了。
先是接到命令重新打扫、装饰青松阁,让寒木搬进去住,这几乎等于宣告他将成为南絮的第二个玩伴,也是女王登基后的第一个玩伴。王主事忙前忙后,各种打点忙的不亦乐乎。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当时那个不谙世事的公主竟成为了烟扎国最有权势的人呢。她想寒木也算有福,最终还是回到了他应该在的位置。
但云深即将被押回来的消息倒是让人倒吸一口凉气。一年前,她明明在吐出的烟气中亲眼看到他被推进深坑中掩埋,居然真的这么命大?之前每次南絮公主追问他的下落,王主事总是只能假装着敷衍,从没派人真正去找过,毕竟那人在自己眼里早是死人了。这回,居然真的被她找回来了?这孽缘倒是比想象中更强悍些。
好在,先王已经西去,不然让他知道手下本该捏死的小杂鱼居然翻出了这么大的浪,恐怕自己这主事的位置甚至性命都有危险了。
身边人影来来往往,有搬东西的,有擦洗的,有晾晒拍打的,去青松阁的,去牢房的,不时地过来请示、络绎不绝。王主事端坐在中庭的太师椅上晒太阳,手持烟杆悠悠地吞吐着,心想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她眼前那绣着梅花的紫红色烟袋微微悬荡着。
从阳光灿烂的中庭转一个弯,沿着回廊往西一直走,在尽头处能看见一排低矮的小房子,面前种了几棵精神不足的杨树。没过多久,铁链拖地的声音在阴暗的长廊里回荡着。
“进去吧!”一只粗暴的手将云深推进了牢房——他对这里倒算得上很熟悉了,刚来天阶殿那会经常被罚禁闭,也是这间屋子。恐惧感终于姗姗来迟地袭上心头,他恨透了这里,厌恶极了。眼下这阵势让他明白,昨夜束手就擒真是蠢到家了。
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外面的天光已全暗了。再次有脚步声在走廊中回响起来,由远及近。
是南絮!
不会有错的,他记得她的脚步声。无论之前有多少懊丧愁苦压在心头,这一刻阴霾全扫好似拨云见日,激动之余手下的镣铐都忍不住发出喜悦的低鸣。很久很久之前那种夹杂着欢欣的战栗感又回来了,从阴暗的脚底往上爬,很快遍布他全身。
门栓响动,精致的绣花鞋上一双鲜亮的金鹧鸪最先映入眼帘。果然是她,依旧是冷漠的看不出表情的脸。此时已脱去男装换了一身衣裳,是他从没见过的月白色掖地长裙。
她会说些什么呢?按之前所言要“审问”什么呢?沉默在两人之间越绷越紧,窗外的风声清晰可闻,沉重的镣铐死命抵挡着他想抬手靠近她的心。
但南絮却走了几步,缓步来到他跟前,风声消失了,只剩彼此的呼吸缠绕耳畔。
“瘦了”。这是重逢后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云深抬起头,接着南絮伸出他魂牵梦绕的指尖,轻轻覆上了他的脸。
从下颌青色的胡茬,到鼻梁,到眼窝,到眉骨,一寸一寸细细碾磨。他忽然想起自己此刻肯定邋遢极了,虽然南絮的眼神里依旧没有温度,却已经让他红了耳廓。
“你这段时间过得好吗?”他第一次知道说这么一句平常的话也能耗尽勇气。那人果然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若有似无的摸索着他,脖颈,喉结,头发。
正当他要失神坠入她给的感官温柔乡中,呼吸不可抑制地变粗重时,一记响亮的耳光让一切荡然无存。
从震惊中缓过来,再抬头看,南絮终于不再面无表情了,眉宇间的怒和恨比之昨晚的雷雨更烈。
“说,千羽在哪儿。”
云深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审问的第一句为什么会和八竿子打不着的千羽有关?而左脸被掌掴的热痛感此时才慢半拍地浮了上来。
“她难道不在天阶殿吗?为什么问我这个?”
“装傻?也对,你演技一向很好的。”南絮说着用力捏上了他的下巴。
“我真的不知道。难道她也离开天阶殿了?”
“你们两个一起逃的,这犯下的滔天罪孽自然要一起承受。快说,你把她藏在哪儿了?和你那个反贼哥哥在一起是不是?”
“怎么可能。我离开天阶殿后就再没见过她,我哥哥更是完全不认识她。为什么会——”
“你这一心保护情人的样子,真是英勇。真该让千羽妹妹好好看看。怎么反倒是让朕看了呢,真叫人生厌!”
“公主,我没有说谎,你相信我!”云深直直看进她眼里。
南絮愣了一会,但很快恢复了。“相信你?就是一直一直相信你,才被你和你的千羽妹妹当猴耍,你们骗得我朕好苦啊。现在还想故技重施?还有,别再公主公主的叫了,那个南絮公主,早就死了,被你害死了!”
她用力一推,云深重重撞在墙上,镣铐发出冰冷清脆的声响。南絮通红的眼眶看起来那么刺眼,他想让她别哭,但自己也跟着眼睛模糊了。
“一定是有什么误会。我跟千羽真的没关系,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不会骗你的。”云深恨不得咬牙切齿,每个字都是重音,好锤进南絮的心里,让她相信自己。
“不会骗我?”南絮闻言竟笑了起来。“好,我问你,那些往宫外传信的字条难道不是你写的吗?你敢说望月寨一开始能逃脱太子哥哥的围剿没有你的功劳?”
云深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在胸腔、咽喉、嘴唇积满了力量,却始终没法说出一个“不”字。
南絮的质问继续着,“你敢说那时你日日守在我身边,不是为了探听消息?真是委屈你了,不得不暂时放下心爱的千羽妹妹,来我面前演戏呢。”
“不是演戏……”云深感到胸口受了一记闷锤,震得四肢发麻,再说不出别的话辩解。
他绝望地意识到,真假参半的东西是最难说清的。他确实说谎了,从一开始就对南絮有所隐瞒。当他发出第一张纸条的时候,就该想到有这样的结局,那时心存的侥幸如今终于像一根根利剑扎回到他心上。
“没话说了?”南絮此时的表情或许比云深更绝望,她退后几步,闭上了眼,好像面前有什么目不忍睹的惨剧。
半晌,女王再次开口,“最后再问你,望月寨的基地在哪?在旧都跟你们接头的是哪个贵族?”
云深和铁链都一动不动,牢房里寂静得可怕。“我,我不能说,他是我哥哥。”
南絮长长叹了一口气,自嘲道,“也是,早不该抱什么希望。你早就和他站在一起了,你们想要朕和这德照新朝的命!”她揪起云深的衣领又重重放下。
“我没有!我只是——”他想说我只是想见到你,只是没有太多选择,却什么都没说出来。算了,太复杂的原委,太曲折的心思,说出来谁会信呢。
“来人!”女王仔细拍着两肩和广袖上的尘土,好像刚刚碰过什么脏东西。“给他300下,用九尾鞭。继续审问,在开口之前不给任何饮食。”
话毕,女王转身就要离开。“等等。”云深忍不住伸手去抓她的衣角,又怕弄脏了收回了手。
“怎么,这就怕了?”
“不是,如果这样能让你好受一点,我心甘情愿。许多事一时间说不清,但我和千羽,真的没有关系,我都快忘记她长什么样了。这一点绝对绝对是真的。”
南絮想说“谁在乎”,但想起自己进来开口就问的千羽下落便忍住了。她深深看了云深一眼,多么真诚的神情啊,可惜,自己如今不敢再信了。她眼眸黯淡,无声地离开了。
长长的走廊还没走到尽头,身后九尾鞭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但除此之外没有其他。本该伴随着鞭打而同时出现的人的惨叫或求饶声没有出现,因而那鞭声听起来竟有些虚幻。像接连炸响的鞭炮,像毒蛇进攻的狂啸,伴着她远去的脚步声,在走廊里久久回荡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