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天阶殿
季节流转,公主与云深回到天阶殿时,蝉声里已经有初秋的寒意了。从青松阁往外看去,天空蓝的让人心颤,红色屋顶上的白云那悠游的样子,总会让人惊觉自己是否遗忘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千羽站在恭迎的驽伊士队伍里,亲眼看着云深和南絮公主一前一后下了轿。她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他竟然真的成了公主的玩伴。
有什么东西已经变了,她看到他们的第一眼就察觉到。看彼此的眼光、旁若无人的亲密感,连成一体的统一感,甚至两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都与之前完全不同了。他们经历和分享了重要的事件。
亲密感?之前,自己也曾深深渴望能拥有这种亲密,但无论怎么明示暗示,云深都看在眼里假装不知道。
难道他原来是这样的人吗?跟自己说分手的话音还没消散完,转头已投入了公主的怀抱。
她忍不住绞着手绢,含泪想起,王主事早就劝过自己,“云深不是合适你的对象,还是趁早另觅良人”。但她不信邪,不惜偷偷在抽签上做了手脚,让云深和自己成为唯二陪伴公主出海去繁城的驽伊士——只为有更多相处的机会。在繁城,有时他们走在街上,幸福得像自由人,好几次被别人当成夫妻和情侣。那是她最快乐的时候。
但原来,自己绞尽脑汁、忍着紧张手抖在抽签上做的手脚,最后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此时,云深不易察觉地笑了,伸出手自然地护在公主身侧,眼里净是温柔。若不说的话,不少人都会以为他也是一位天阶贵族吧,简直与刚进来天阶殿的样子判若两人。初见的那一年,千羽才十二岁。他几乎不说话,一双眼看谁都是仇恨,三天两头想着逃跑,总是在罚跪和被打之间切换。她很高兴他来了,从此自己不是同期里唯一一个外来驽伊士了。但一直只是默默关注着他,不敢上前搭话。
但是有一天,自己练舞输了,偷偷躲在黑暗中哭。他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冷漠地走过去,而是停下来递给她丝巾擦泪,“你刚才跳的很美。”于是,她就栽进去了,认定了这个人。
想到这千羽又苦笑起来。那天之后,想到云深,她最终总会回到自嘲的、苦笑的状态。
再抬头时只见那人一身玄衣,上面散落着银杏叶的金色刺绣,最外面是层白色罩衫——没记错的话,这身是公主去年特地挑的布料,赏赐给他的。
他算是见过的驽伊士男性中最好看的嘛?说不上来,但千羽早早就感觉到他莫名地容易吸引女孩子,这点即使是一向不看好他的王主事都承认。偏偏那人自己却毫无察觉。
他绝对没有故意散发出幸福的光芒,他甚至考虑到众人都在,特意微微锁眉,手上动作也比平常凝重。但他不经意地望向公主露出自己都没察觉的笑容,那一刻散发出的光芒几乎将千羽刺盲。
满眼仇恨的外来者也变成了幸福的人,最终她又变成了一个人,如同当初被亲生父母抛弃卖进教养院一样的命运。
“云深哥哥,我已经变成最好的驽伊士舞者了,为什么最后还是留我一个人呢?”
而在驽伊士的队伍里,咬牙切齿的还不止千羽一个。
寒木当时听到公主要册封云深为玩伴的时候,感觉天都塌了。明明众人第一次拜见南絮公主的时候,她唯一正眼相看的是自己啊。“寒——木嘛?你好看得本公主都有点不敢看了。”
某种意义上,即使是在驽伊士群体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而他寒木,就是站在最高层的那一个。每个家生的驽伊士,虽然一生从未见过亲生父母,但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曾经有怎样的经历,归属过哪些贵族。
他的父母曾是当今国王的驽伊士,且在教养院的内部积分榜中分别保持着男女的最高记录。寒木可以算是特别培育的产物,生来就寄托了教养院的期待。而他也确实不负期待。即使在美人如云的驽伊士群里,也俊美得很显眼,而且13岁之后每年教养坊的格斗力预测榜中,都是第一名。他从没怀疑过,那个玩伴的位置会是自己的——如今却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云深给夺走。
可恶的云深!明明以前在自己面前只有挨打的份而已。
一定是因为去年输掉了决斗赛,公主才失望生气的。是的,决斗赛。
公主订婚的消息也宣布了,今年的决斗赛,绝对就是自己最后的机会了吧。
南絮公主拖在地上的、长长的红色裙摆从他低垂的眼帘滑过,点缀着的青花和碎珠闪闪发光。寒木不觉间握紧了拳头:一定要让公主再次看到自己。
那天晚上三更,云深提着一盏灯笼,站在玉廉桥下按约定等待南絮。没有月亮,一片漆黑。脚下流水的哗啦声格外清晰。
他不明白公主让自己等在这儿的用意是什么,只能不停朝公主府的方向张望。心跳比平时更快,说不清是因为夜色还是因为等人。从雨山岛回来之后,他们就不能再像之前那般肆意相处了,好在今晚的约会能暂时作为过渡。
风中传来虫鸣和茉莉花的香气,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了——独属于他的月亮。
“等很久了吗?”
“没有。”
“那怎么刚才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是一副焦急的表情?”
“只是着急见到你”他本意如此,却始终没能横冲直撞地说出来,只是沉默地微笑了一下。
“带你去一个地方。”南絮四周观望了好几圈,压低了声音,牵起他的手往前走去。
只有一灯微弱的烛光照亮前路。云深感觉到他们要去的地方非同一般。
几柱修剪良好的黑松盆景映入眼帘,公主的脚步慢了下来。看来快到地方了,此时他们正身处勤政殿和王后寝宫之间的家宴厅。
南絮接过灯笼,高高地举起来,高墙上立即出现了一张张面孔。云深虽然曾为了逃跑,几乎把天阶殿的每一寸都探查过,但从没来过这里。
微弱的光线下,本该威严、神气的脸,此时几乎有些可怖,他们瞪着一双双大眼睛,从高处向他们投来愤怒的敌视。南絮有些颤抖,不得不停下脚步。云深握住她的手,并不出声,只静静等待。三次深呼吸之后,南絮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指指其中一幅画,让云深取下来。
那刚刚好是他垫着脚能够得着的高度。露出的空白处有一块方形的痕迹,南絮伸出手用力往里推——伴随着石块摩擦的声响,整面墙在他们面前一分为二,像被截断的洪水那样分流。一间暗房出现了。
两人走了进去,然后把墙壁又合上了。接了灯笼的火,南絮点亮了暗房里的第一盏油灯,然后他们在长条石凳上坐了下来。
“这里是天阶殿修建之初就有的密室,继续往下走,再开一扇门就有路可以直通外面。历代只有国王一家知道这里的存在。”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他从未有过这样强烈被信任的感觉。
“我想,到了那一天,我们就从这里消失吧。起码会是一个漂亮的开头,对不对?”
“我们也可以直接从正门一起出去呀,别人不是早习惯了。”
“是的——但那不就是不算消失了,哈哈。其实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得留个后手。这里作为保底的最后选项吧,主要是为了云深。万一有什么情况呢。”
公主的回答说明她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把这个皇家秘密告诉云深有任何不妥,她不是经过挣扎考量而做这件事的——在她心里,自己不存在任何背叛她泄露秘密的可能性。但云深脑海里却瞬间闪过了哥哥的军队很需要这个秘密,他对自己感到惭愧。
“嗯。一个漂亮的开头。”
“我们说的话,他们都能听到哦。”
“谁?”云深大惊。
南絮指了指刚闭合的那面墙,“画框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墙的背面,听着呢。”
云深将她拥入怀里,“还是不舍得吗?内疚吗?可以等,可以不走,或者就算走出去了,哪一天只要公主想回来了,就把一切推到我身上,杀了我也行,就可以回来的。”
“我今天带你进来,我们就是同盟的战友了。我应该——没有回头路了吧。”
云深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
“眼看已经入秋了,到年底吧,我可以再陪父母些日子。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可以放心谈这些。”南絮想到了什么,又蹙起眉,“但就是年底前又会有决斗赛,你吃得消吗?去年都看得我心惊肉跳。”
“公主放心,我一直没有懈怠训练。总不至于死在台上的。”
南絮赶忙捂住他的嘴,“快别说不吉利的,刚才说让我杀了你,现在又是死的。我可想你好好活着呢。”
他像摘下一颗樱桃那样把公主的手摘下,放在唇边亲吻。“如果我今年也赢了,还去启明楼看烟花吧。”
“没赢也可以去,只要你别受伤就行。希望还是下雪天。”南絮笑了起来。
尽管身处暗室,目前处境是压抑的,但云深好像模模糊糊地可以看到一些未来了。他会和公主去到更光明的、更广阔的地方,笑着继续生活。
他们在天亮之前出来了,把画放回原位。只是两人怎么也没想到,除了墙上的历代王族的画像,从黑松盆景的影子背后慢慢浮现出另一个人的脸庞——正是东承太子,他也听到了南絮计划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