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的对象
云深背着千羽出了密林后,果然瞧见了一户村寨,想必多是打猎为生,那捕兔的铁夹可能就是他们所放置。
一位大娘满怀歉意地带他们来到村里大夫的住处,正如云深所预料——他们今晚得借宿在这了,千羽的伤势加上淋雨受凉已经不住折腾。
等安顿好歇下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但山的轮廓清晰可见——明明只要再翻三座山,就是清水湖了。
他帮千羽掖好被角,正要离开,手却被抓住了。
“云深哥哥,明天早上我们一定可以走的,明天早上我就好了。”
“听大夫的,看他明天怎么说。晚一点也没事,你安心睡觉养伤吧。”
他吹灭了油灯,还没走出去,听见黑暗里有个声音差点哭出来,“云深哥哥,你会不会后悔带我出来?”
“怎么会呢?倒是你,会不会后悔跟我出来,如今弄得一身伤。”
“不会,公主本就不同意让你我在一起,你若是走了,他们肯定让我和别人配对,千羽死也不要。”
云深很想问她自己到底有什么好,最终还是选择结束对话,“什么都别想了,赶快睡吧,今天真累坏了。”
“所以,你绝对不会抛下我对吗?”
“嗯。别胡思乱想了,好好睡吧,我就在门外,什么都不用怕。”
大娘好心给他在门外铺了草甸,还拿了件薄毯子。躺下来,能清楚地听到风声,看到屋外树影摇动。自昨夜出逃以来一直纷乱躁动的心绪终于有机会沉淀下来。
上一次躺下还是在青松阁的卧室,柔软的棉被上,凝神香在窗边无声燃烧。但这粗糙的草甸和漏风的窗户居然让他感到平静又怀念。低矮的房檐、土堆的院墙、随意生长的野花——许多年前,当他还不是驽伊士,他也曾有一个和这类似的“家”。那座房子建在开满花的山坡上,背靠大山,开门就能看到溪水流过。
父亲,母亲,他,还有哥哥,住在里面。
隔壁也有人家,那家的独生女儿和他同岁,经常一起玩。话说起来,当时进天阶殿第一眼见到千羽时,就觉得她和隔壁小孩长得有几分相似。
那个小姑娘叫什么来着,阿梅还是阿美?大概是阿梅吧,她特别爱哭,玩闹起来稍微没注意到磕了碰了就会哭起来。一般这种情况,他都会照着母亲说的,采花送给她,慢慢地还学会了编花环。阿梅只要看到花,就不哭了,甚至很快就能咯咯笑起来。
正因为有阿梅,后来才有给南絮公主编花环的那一出,当时公主的样子居然比小孩子的阿梅还要开心。屋外什么东西被吹落了,打断了思路——他对自己又想起公主有些生气。或许她昨天看到了窗台上的月季花环,也只认为是春荣伯爵送的呢!
侧了个身,感觉左大臂上有些痒,原来是只蚂蚁爬了上来。轻轻钳走蚂蚁的同时,看见了那个红色的疤痕。是在繁城,一心冲进火场救出公主,没注意留下的。与此同时,后背也传来隐痛,被狼的利爪划破的地方似乎在这寒风中灼烧起来。
索性坐了起来,南絮公主的脸在他眼前浮现,痛苦像涨潮的海水几乎要从紧闭的口中冲出来,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
最终强迫自己回忆那坐落在北方的小屋,炊烟,篱笆院墙上绽开的喇叭花,母亲摆弄织布机发出的吱呀声……才渐渐睡去。
他醒来时天刚蒙蒙亮。进去看了一眼千羽,万幸没有发烧。
把毯子收起来,想在院子里四处看看。大娘一家似乎也都起床了。刚想过去打招呼,但看了一眼对方的眼神,就什么都明白了——昨日那淳朴中满是善意的眼睛中,此时全换成了恐惧和愧疚。
他转身进房门要去把千羽叫起来,分不清是过于紧张的幻觉还是现实,耳边竟响起了群马奔腾的声音。是他们来了!
“别怪大娘。天阶殿的人,我们可不敢惹。”颤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千羽刚从睡梦中醒来,还没完全理解状况,已是万分惊恐的表情。
一群人的脚步声已来到了院门前,云深明白,连挣扎都没有意义了。一切和三年前的那一天好像,母亲突然说不等哥哥回来了,立马就收拾东西离开。然后在刚收拾好的档口,那群紫衣人就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他们。等会进来的,也会是他们吧,甚至很可能就有当时的故人呢。
私自出逃的驽伊士,会有什么下场呢?云深虽算不上是教养坊的优等生,但这点还是很清楚。他明白自己要死了,这样也好,去到父母所在的那个世界和他们汇合,只是辛苦哥哥了,他会在清水湖上望眼欲穿地等多少天呢?
在死之前,他们会把他带回天阶殿,然后有无数种折磨他的办法。他见过,无数个熟悉的、不熟悉的驽伊士,就是那么死去的。
或许,他甚至会再次见到南絮公主也说不定。
千羽突然冲上来抱住了他,哭腔中的声音反而坚定无比,“就让我们死在一起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唤他的名字,“云深——”
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声音,而云深这两个字就像魔咒,把他从普通人林隐变成了驽伊士,并牢牢地禁锢在天阶殿宫墙内。
出现的不是紫衣人,是南絮公主。她华丽的衣装在贫寒的草房子中闪闪发光。她唤他“云深”,看向他,一切仿佛回到他进入天阶殿,变成奴隶的第一天。
“死在一起?没本公主的批准,可不行啊。”
他终于明白,他拼命逃脱的真正对象并不是天阶殿和教养坊,而是眼前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