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
“余侈已经没事了。可能要再麻烦你等一会儿，等他家人过来后，我再送你回家。”余辽说。
纸杯外壁有他掌心和热水传递过来的双重温度，令洛游麻木的十指逐渐恢复知觉。
洛游微妙地捕捉到了“他家人”这个生疏的称呼，但眼下她无心追问，只是关心道：“你弟弟真的还好吗？我可以自己回去的。”
“老毛病了，因为头痛不爱吃东西，低血糖，经常突发昏厥。”余辽很平静地说，只是不知道这份厚重的平静背后，是多少次这样急救换来的。
余辽在洛游身边坐下，诊疗室开合的门在他脸上留下一片幽沉的影子，烛火一般明明暗暗。
“抱歉，给你添了点麻烦，刚才我甚至都没反应过来，你没被吓着吧？”
他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温柔，用着从未听过的语气，向她表达抱歉。
难得见他这样柔软的笑容，洛游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毕竟，这是在医院里。没有人是因为真心发笑才笑出来的。
洛游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也挤出一丝笑：“还好，其实我父母都是从事医疗行业的，平常也会一点急救措施。”
只不过，他们如今都不在了。
洛游并没把这句话说出口，但似乎被余辽解读出来了，他又轻轻地说了句抱歉，洛游的心脏也再度拧紧。
漂浮在空气中的悲伤沉了底。
洛游冰凉的双手不断地从那杯热水中汲取温暖，她盯着杯口处逐渐减弱的热气，不知发呆了多久，余辽伸出手，将那杯水抽出。
“需要给你换一杯吗？”余辽问。
她摇摇头，刚想说些什么，余辽已经起身了，热水间就在走廊尽头。
在余辽转身的时候，那个方向却忽然冲进来好多人。
浩浩荡荡的气势直奔他们而来。
洛游仓促地起身，看到那杯水在余辽手中剧烈晃荡着，洒出一部分。
她的视线随清澈的水摇晃，迅速被更激烈的一幕晃晕。
是余辽的家人们。
迎面女人急匆匆奔来，语气像一场迅疾的暴风雨。
“余侈呢？好端端的，怎么又晕倒？”
“里面，在挂水。”余辽刚伸手指向某个房间，后面的中年男人便大力推开他，闯了进去，浩浩荡荡的一片人也都跟了进去。
女人的目光很冷，锋利的眉眼跟余辽严肃时的模样颇有几分相似。
她的目光像一条冰凉的小蛇，慢慢缓缓地缠紧洛游。
“这谁啊？”
洛游没出息地打了个激灵。
前世她就怕极了这份压迫感，虽然余辽有意不让他家人打扰到洛游，某些场合还是无法避免地相遇。
每次碰面，那位衣着品味都十分精致也十分犀利的女人，都会细眉一挑，垂着眼看她，冲余辽问一句，这谁啊。
余辽心情好的时候，会紧握她手说是女朋友，心情差的时候，就会甩一句跟你没关系。
而眼下，他只是平静地介绍：“余侈的同学，刚多亏她帮了忙。”
听到是帮忙的人，那种无形的、充满了攻击性的锋芒才消失。
“哦。”女人平淡地收回视线，继而又埋怨道：“那你在干嘛？自己的亲弟弟却要别人来救，要是发现再晚一点——”
女人声音陡然变调，染上哭腔。
“我和你爸可经受不起第二次打击。”
余辽被拽进了那个挤满人的房间，冷掉的水仍然在杯中晃动，像一艘乘海浪归家却越荡越远的小船。
女人的视线擦过洛游，完全没有停留，就径直掠过了。
激烈的声音在他们进了病房后，就消失了。
洛游轻哼不满：“真是和前世一样没礼貌，连句谢谢都不说。”
“我看上去是很坏的人吗？”她发着牢骚，一屁股坐回椅子，片刻后，又起身，走向拐角的热水间。
渴了冷了的，她又不是不会给自己打热水。
洛游重新捧着纸杯，倚靠在窗边，吹散腾升的热气，耐心而谨慎地小口啜饮。
乔喜声音悠悠地响起：“习惯就好。这样的患者，我爸每天都会遇到很多个。那种人只会惯性地认为别人都要害他，不会理解和感激的。”
“果然，人与人之间的共情还是太难做到了。”洛游感慨道。
病房门俨然合上，遮挡的阴影也在走廊消失了。
“刚刚余辽跟我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吧？”她向乔喜确认。
乔喜：“嗯，是真的。不过涉及你的支线任务，为了避免我的能力被回收，我现在不能说太多。”
随后，乔喜的语气也添上一股歉意：“其实我本来没打算让你过来的，因为你说前世跟他弟弟不熟。”
洛游放下纸杯，心里有了几分猜测：“那纸条是……”
“别人传错的，我本来只是要通知你，舅舅舅妈会带着表弟周末来你家。你得把握好机会。”
“什么机会啊？”
“家长会。”
洛游沉默了。
被亲戚看到她成绩下滑那么厉害，岂不是很丢脸。
别人也就算了，既然乔喜还特意强调了舅舅一家对她很好，那更不能让他们寒心。
“容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乔喜不解：“除了舅舅和舅妈，你还能请谁来参加家长会？”
洛游抬起眼，看着那道房门被打开，阴影一闪而过。
余辽脸色很不好，匆匆向她走来，一把抓住了洛游的手腕。
“走吧，送你回家。”
洛游被不容挣扎的力量带着快速走远，身后充斥着男人和女人愤怒的声音。
“你这没良心的，又要躲去哪儿？”
”你亲弟弟都躺在病床上了，竟然满心满眼的只有你那破游戏！”
“余辽，你要是不想让你妈崩溃，就赶紧回来——”
余辽脚步猛地一顿。
洛游却在惯性之中往前迈了两大步，越过怔然的余辽。
局势瞬间扭转，改为洛游扯着余辽走了。
他步伐乱了一瞬，很快又调整过来，跟紧洛游。
洛游无心成为他家庭纷争的某项因素，飞快地小声道：“这样把你弟扔在那儿ok吗？我真的可以自己回去的。”
余辽始终没回头，手掌温热有力：“这么多大活人照顾不了一个低血糖患者？我要是留在那儿，余侈就别想睡好觉了。”
想起方才吵嚷的模样，洛游闭上了嘴巴。
她从没觉得坐在漆黑的车子里享受安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车内灯光被打开，洛游本来惯性往后座走，却听见副驾驶那边车门传来一声细微的弹响，只不过在寂静的街道显得格外清晰。
她坐进副驾驶。
远离喧闹后，余辽疲惫的脸终于添了丝笑意，有一种打完bo7小局的松懈感。
他侧对着洛游，慢慢发动车子，比来时速度要缓慢得多，无需开空调，清凉的夜风灌进窗户，掀起了洛游额前的刘海。
暖黄灯光下，洛游对着后视镜看到自己半张侧脸，前阵子备考留下的黑眼圈还没有完全消除，此刻在卧蚕处还留有淡淡的青痕。
经过一段林荫路后，渐渐有了人声。
洛游分辨出这不是往她家或心悦开的方向，一脸问号地扭过头：“这是要去哪儿？”
“晚上只吃了一个饭团，再买点吃的回家吧。“余辽语气稀松平常，仿佛只是顺手的事。
可导航上分明显示最近的商业街也要半小时才能到！
这哪里是顺便……
余辽反问道：“明天不是没课？”
洛游将双臂环在胸前，后背贴向真皮座椅，理所当然道：“没课是没课，但像我们这种压力很大的高三生，肯定要学习的呀。”
“压力大？”余辽加重了语气，勾着嘴角瞥了洛游一眼，食指点了点方向盘，“我记得49路那边都是网吧和游戏厅，你一个高中生过去做什么？”
“……嗯？”洛游双眸陡然放大。
她一时哑然，后背也从座椅上绷起，睫毛快速颤动。
编瞎话又会被误会成不良少女。
说实话她大概会被送往精神卫生中心。
耳畔落下一道很轻的笑，余辽又将自己身侧的车窗降下一半，潮湿的晚风将他袖子吹得一鼓一鼓，像一面船帆。
他惬意地启唇：“所以，为了节省时间，你可以先考虑一下，一会儿吃点什么。”
望着余辽嘴角那抹略显得意的坏笑，洛游在心里悄悄抡大锤。
明明刚才驶过的路一片漆黑，连半个行人都没有，等穿进商业区，长长的美食街里人声鼎沸，仍然热闹，灯火不歇。
洛游以最快的速度点了一碗超大份烤冷面，顺便为明天买了一整只香酥鸭。
本来要回车上的，半路她又被余辽扯着买了一口袋的各式糕点。
车后座很快就被五颜六色的袋子堆满，洛游心满意足地窝进副驾驶。
回程途中，她的视线总是不自觉飘向堆满香喷喷食物的后座。
余辽弯了弯嘴角，不小心撞上洛游的视线，两人都迅速移开了目光。
洛游欲盖弥彰地摸了摸肚子：“我本来不是很饿的，是美食街味道太香了。”
余辽只是笑笑，没有再说什么。
他把洛游送到后门，这是洛游刻意要求的。
虽然心里闪过一丝疑惑，余辽没有再多过问。
他替洛游拿下装满食物的袋子们，分别前，又郑重道了谢。
“今天……谢谢你。我欠你一个很重要的人情。”
洛游歪了歪头，眼里闪着细碎的光芒：“那你打算怎么还？”
“你提议，我执行。”他答得爽快。
洛游谨慎地看了余辽一眼，似乎在辨认他的表情是来真的还是随口一说。
察觉到对方是认真的，洛游才说：“眼下我还真有一件麻烦事需要人帮忙……”
“什么？”
“开家长会。”
“……什么？”他又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了讶异。
洛游眨眨眼，决定发动卖惨技能：“你知道的，我现在没有家长了，唯一对我好点的舅舅舅妈，他们家又离这里很远……”
“……”余辽皱眉看向她，这回轮到他辨认洛游表情的真假了。
半分钟后。
“唉，”洛游叹了口气，挤出一个笑容来，“开玩笑啦，你这位电竞小明星怎么能来学校是吧。”
他对这个称呼微微皱了下眉。
“让我好好想想吧，等想到了再告诉你。”洛游故作轻松地说。
她推开车门，提着一大袋热腾腾的食物跳到地面上，回身。
身后是一片黑暗，洛游朝着唯一的光亮摆了摆手。
“再见啦！小队长。”
余辽手腕一顿，偏过头去——
小队长三个字被洛游轻飘飘地咬在齿间，竟令他产生了片刻的恍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