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肝义胆
梅映雪知道皇城卒找到张家头上,坐卧不宁一直揪着心。
自己想尽办法逃出来,未曾料到会病倒,耽搁在此。她被柳溪亭抓回去,大不了舍掉这条命,可若是张策母子因为帮助并藏匿她而受到牵连,她的罪过就大了。
地窖口被盖严实了,她们也不敢点蜡烛,地窖里变得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
凝雨凭借记忆,摸索着坐到梅映雪身边,抱着她的肩背握住手,彼此拥抱在一起取暖。
过份安静的地窖里,不仅可以轻易嗅到黄土的气味儿,连一切细微的声音都被放大,她们能听清彼此的呼吸,还有急切的心跳。
凝雨的耳语,也听得异常清晰,“别怕,不会有事的。”
梅映雪握紧了她的手,同样用耳语的方式嘱咐道:“若真的被查到,按照约定好的,你和张大哥还有吴婶就把事情推到我身上。此事皆因我而起,你们不要也跟着葬送性命。”
凝雨沉默着,梅映雪看不到她的脸,又听不到她回应,担心她犯倔,握着她的手晃了晃,一定要她答应。
凝雨终于出声,像在自言自语,也像在回答她,声音哽咽,“钟嬷嬷生死不知,奴婢在这个世上,唯一能依靠的只有小娘子,若是你也不在身边……奴婢如何自处?”说到后边,情难自抑,声音愈发小下去。
钟嬷嬷是梅映雪的乳母,也是当初从路边捡回凝雨的人,在她们被胡家接去之后,被郑氏强行发卖出去,音信皆无。
梅映雪眼睛发酸,心头一阵抽痛。亲近的人一个个先后离开,她也只有凝雨这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了,一想到分开,她也难受。
若是真的被柳溪亭的人抓住,她能猜到自己的下场,凝雨像她的妹妹一样,她怎么舍得拉上她一起被毁掉呢?
梅映雪忍着悲伤的情绪,轻声劝道:“柳溪亭要的人只有我,和你无关。你才十五岁,只要你愿意,无论如何都能有一种走下去。”
凝雨又不肯说话了,张开手臂抱着她,不多时,梅映雪发现自己的肩膀处的衣料被打湿了。
她无声的叹了一口气,在心底祈祷,他们都能平安度过这一关。
煎熬了大半个时辰,张策终于来报平安,主仆两个又逃过一劫,都感到松了口气。
张策提议道:“他们暂时没有发现疑点,但是小人担心他们去别处找不到,还会再回来,不知小娘子可愿随小人母子,一块儿出去躲躲?”
刚从紧绷的情绪里松懈下来,梅映雪感到身子发冷,裹紧身上的被子。心里一直在想张策的提议,觉得不踏实,“不了,我该走了。和你们同行,被皇城司的人查到,会连累你们。若是你们不嫌弃,我想把凝雨……”
猜到她会说什么,凝雨尖声打断道:“小娘子去哪,奴婢就去哪!”
“你已经把我从齐州城里救出来,尽了忠仆的本份,我爹爹和阿娘泉下有知也会感激你的。”梅映雪着急地劝说道,“你没有卖身契在我家,你是自由的,不必再跟着我犯险。你可以跟张大哥他们一起走,等风声过去,你再谋生路。”
凝雨坚决地摇头,“咱们不是说好了一起去东京么?小娘子改主意了?你别想甩下我,我不会离开你的。”
梅映雪感动于她的忠诚,又被她的执著弄得无奈,只得以实相告,“我这一病,耽误了行程,也不知能不能走到东京去。若是途中被皇城司的人发现捉拿,也是我的命,何苦拖累你一起?”
两个人争执不下,张策摆手示意,插言笑道:“两位且听小人说两句,可好?凝雨妹子是在梅家长大的,不管是为了报恩,还是为着与小娘子的情意,不肯分开,小人敬佩!”
“小娘子不必着急,您现在身子尚未康复,外边天气寒冷,且有追兵,根本就不是走远路的好时机,出去很难有活路。小人受过梅公恩惠,说什么也不能让您现在离开。”
“小娘子也不必急着拒绝,且听小人说完——小人母子要去的地方,在十六里地之外。年前就答应下,过完上元节,就去帮人家看守桃林。小人去那地方看过,现在想想,倒是个躲避的好去处,桃林就在山脚下,有树有山藏两个人非常容易。”
“现在不是结果子的时候,用不着许多仆役照看,主家想找一个能住那里看林子的。因为离庄子远些,许多仆役不愿意去,小人和人家说定了,带着阿娘一块儿过去。如今多了你们两个也没什么,反正住在那的只有小人母子,不会走漏风声。”
“到时小娘子可以先把身子养好,再决定往后怎么走。若是同意,咱们明早就走。小娘子若是执意不肯,拖着病体走不远,被皇城卒抓住,查到小人头上,告诉了村正,小人以后还怎么回这里住?”
他说的是实情,没有哪个村正愿意自己管辖的村民惹出麻烦,尤其是惹上皇城司这样棘手的组织。
梅映雪和凝雨听完他的提议,商量了一番,现下确实不便离开,答应了。
张策提前套好牛车,对街坊说是找到了短工的活儿,离开家一段时日。他把东西陆续收拾到车上,寅时就出发了。
牛车行得慢,途中要休息喂草,等到达地方时,已是傍晚时分。
桃林里有两个临时看守的下仆,见他来了很是欢喜,要帮忙搬东西。
张策谢过他们的好意,婉拒了。两个下仆着急往庄子上赶,把事情简单交待了一下,忙不迭地走了。
梅映雪和凝雨下了车,纵目远望,果真是好大的一片桃林,一眼都望不到边际。桃林深处有一排草房,果树施肥、浇水、结果时需要许多仆役干活,主家便搭了这排草房,等仆役来的多时,能有落脚休息处。
现在不需要这些劳作,只要有个人能四下里巡视,不要损坏了果树即可。
主家以为就他们母子两个,让人给收拾了两间干净屋子,又送来些木柴,生火做饭、取暖用的上。
张策让梅映雪和凝雨住一间,吴婶住一间,自己另去收拾一间。
梅映雪的体热退下去,仍然虚弱,正好在此清静处休养。
这里远离人迹,天气又冷,一连三、四天都见不到外人,到了第五日,主家才派了人来看张策,送下一些日常吃用的东西。
等对方走后,又恢复清静。
梅映雪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但是一时半刻也走不掉。凭由是去往东京的,一逃出来就连日往东京赶,或许还能抢在前边。但是病倒这几日,柳溪亭必然知会沿途关卡,一旦她手持凭由通关验证,就会被发现。
思来想去,她决定先给远在东京的袁岫峰回一封信。
袁岫峰给梅家来了信,并不知道梅家近况,愿意兑现婚约,可他若知道梅家落魄,是否会以改变主意呢?自己依着礼数,应该回信说明情况,不要误了人家。
梅映雪信在中写明,父亲三年前故去,自己也遭人算计遇险,在外暂避。若袁岫峰有悔亲之意,自己绝不会怪他,甘愿退亲。如若袁岫峰不弃,待春暖花开时,她养好了身子,愿去东京相见。
梅映雪托张策将信送到最近的镇子上,找信客1送往东京袁家。
信送出去后,等到春暖花开的时节,信客才捎来回信。
袁岫峰在信中告诉梅映雪,她若能去东京,自己将不胜欣喜,随时恭候。同时也告诉她,自己有位朋友恰好去青州办事,自己已经托他相助。梅映雪若是愿意,他返程时路过齐州,可以一同上路,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并在信中写明对方落脚的地点和大概时间。
梅映雪看完信,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算算离袁岫峰的朋友先去办完事,再到齐州,要奔六月了。
张策替她去过齐州城两趟,皇城司的人,早在正月里就离开了。又打听了一下,她逃走的事,在众人口中传得离谱。
纸包不住火,柳溪亭找她,又是派官差又是查凭由,消息早就传的不像样子。归置下来有两种说辞,一是柳指挥使新纳的妾室被人拐带,有人在老虎唇上捋须。二是柳指挥使看上的小娘子,没有瞧上他,反倒与旁人私奔,柳指挥勃然大怒,扬言要把人抓回来雪耻。
不管是哪种说法,都借机狠踩了柳溪亭,梅映雪只能抚额,自己逃走能让柳溪亭生五分的气的话,这些传言能把火拱到十分——毕竟世人都喜欢传扬位高者被践踏的狗血故事。
杀死康秉成的“凶手”胡月娘已被正法。至于胡家,自胡县丞正法后,没过多久,郑氏和她的儿女也被赶出了齐州城,不知所踪。
虽然柳溪亭算计人的手段,让梅映雪不寒而栗,但是也要承认,柳溪亭许诺的事,都做到了。她假意敷衍瞒着他逃走,算起来是她食言了。
等到了五月,是桃子结果的时令,主家要派仆役来照看,直到采摘完毕。田间的农事也变得忙碌,他们再住下去多有不便。
商议之后,张策先用牛车送他们回去,自己晚了几日,向主家请辞后才回。
六月中,算算日子,该去齐州等袁岫峰的朋友了。梅映雪除了补给张家日常开销,另取出二百两官交子留给张家母子。
一是为感谢他们仗义相助,收留许久;二是自己离开齐州后,梅家旧宅要托张策得空时去照应一二。
梅映雪先去城外拜祭了父母,等到傍晚,张策用马车送她们入城,悄悄回了梅家旧宅。
门上的锁头还是之前用的旧锁,江辞守在这里的时候,凝雨分了一把钥匙给他,现在自己手中有一把,正好派上用场。
宅中一切如故,除了柳溪亭给她置办及笄添妆的簪子不在了,其余的东西都没有少,还是她们走之前的模样。
只是房间里和院子里久未有人出入,落了不少灰尘和枯叶。
当晚简单收拾了一下,先住下。余下的慢慢再打扫。
她们一面要等着袁岫峰的朋友,一面要去衙门办到东京的凭由。凭由上填写了去和返的时间限制,原来办的那份快到期限,须得再去衙门续办。
公差听说她们的名字后,上上下下看了几眼,两个人被对方看得心里没底。
最后那公差爱搭不理地摆手,这两日去往东京的凭由办了太多,上宪让压两日,叫她们迟两日再去办。
只好先回家里等着,等到第四日,有人来叩门。
“梅小娘子在家么?罗十三郎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