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家四娘
挑着那盏并蒂莲花灯,柳溪亭心情大好,扭头看了一眼身边魂不守舍的小娘子,“怎么了?”
梅映雪落后两步,在人群里偷偷寻找凝雨的身影,顺带寻找能脱身的机会。听见他问,故作后怕,抚着胸口道:“方才险些在人前出糗,指挥使也不帮我。”
少女的嗓音轻柔,又带了几丝甜糯,说起埋怨的话颇有撒娇的意味。
柳溪亭耳朵里很受用,心里也被撩得发痒,抬头看着深蓝夜空里那轮冰盘,感慨地笑道:“过谦了!小娘子聪慧,哪里需要我帮呢?”
“好漂亮的纱灯呀!”随着一声轻呼,面前人影晃动,多了两位年轻貌美的小娘子。
看衣着装束是主仆,年长的主人约有十七、八岁。梳着灵蛇髻,插着青玉流苏步摇钗,黄丹洒花短襦,帝释青的百迭裙,挽着月白的画帛,明艳如画。
她的目光定格在柳溪亭提着的纱灯上,满眼喜爱。
梅映雪认识,是齐州漕司石运判之女,家中行四,人称石四娘。别看她长相娇媚,性子却泼辣大胆,平日里掐尖要强,小娘子们都要让她三分。
梅映雪趁着柳溪亭被对方吸引了注意力,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装作是独自赏灯的游人。
石四娘像是才注意到纱灯有主人般,匆忙直起腰身,朝柳溪亭羞赧地行礼,“妾身失礼,请官人莫怪。”
柳溪亭把纱灯往怀里收了收,并不打算理会石四娘,扭脸看向又离自己远了一步的梅映雪。
石四娘盯着他的侧脸,惊喜地询问:“是柳指挥使么?”
她竟然全无畏惧,真是好胆色。
柳溪亭这才侧眸看过去,嗓音清冷,神色漠然,“你认识我?”
确认是他,石四娘不掩欣喜地点点头,眼睛弯成月牙,“三日前,指挥使骑马过长街,妾远远地看见过。”想了想又道,“家父是齐州转运司判官,指挥使可认得?”
语毕,石四娘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笑靥如花,尽是女儿家的婉媚之态。
她长相偏媚,笑着看人时,眼神流转勾人心魄。梅映雪见过几回,被她这样盯着看的郎子总是难以把持,甚至有人失态闹了笑话。
梅映雪很好奇柳溪亭的反应,偷偷瞧过去,他大概真是根木头,小娘子如此示好,还是一幅冷脸,“还是不认得的好,柳某身在皇城司,被我认得,多半没什么好事。”
真是不解风情!
梅映雪在心里替石四娘骂他:佳人主动示好,竟说这么煞风景的话,不打一辈光棍没天理!
石四娘只是一怔,旋即笑道:“指挥使真会说笑。难怪家父提起您来,总是称赞您年轻有为,一心为官家、为百姓劳心劳力。”
梅映雪一边赞叹石四娘能忍,又禁不住瞥了柳溪亭一眼,世人哪有不爱听奉承话的,石四娘夸得情真意切,把持不住了吧?
柳溪亭轻轻一笑,并不领情,“令尊过誉了,小娘子听听就是,不必当真。”
石四娘看向他手里的纱灯,笑语盈盈道:“指挥使提的这盏并蒂莲灯,做的生动讨喜,不知您在哪里买的?可否给妾指条路,妾也想去买一盏挂在檐下。”
这番话说得巧妙,若是寻常有眼色的郎子,定会以灯相赠,博佳人一笑。
柳溪亭有眼色,但非寻常郎子,而是慢声笑道:“去了也是空跑,摊主手里只有这一盏,已然有主了。”在石四娘错愕中,他向躲在一旁,越躲越远的梅映雪抬手一招,眼神威胁,“过来。”
看来石四娘的美色不顶用,柳溪亭不吃这一套,失去溜走机会的梅映雪不敢违拗,硬着头皮过来,停在他身旁,向石四娘行礼,“四娘子好。”
石四娘眼里只有柳溪亭,并未留意她,乍见她出现,先是一愣,很快恢复明艳笑容,话里有话地说道:“梅小娘子好。想不到你也这在里,原以为这样的场合,你必定又躲清静去了。听说你才除服,这身衣裳浓艳,适宜多出来走动。”又看了柳溪亭一眼,好奇道,“梅小娘子也认识柳指挥使?”
梅映雪听出她言语间的讥讽,才除服就换上鲜艳衣裳,迫不及待出来与郎子赏灯。
又想起以往,因为自己的容貌常被夸赞更胜一筹,而被石四娘排斥话里话外不饶人,当即一笑,“映雪年幼时,父母尚在,每逢上元节都随父母赏灯,甚是欢快,今夜正合睹物思人之情。姐姐父母在堂,怎么也孤身一人出来?”
石四娘被她说得倒噎气,柳溪亭睨她一眼,语气宠溺道:“话多,不必什么都搭理。”又对石四娘皮笑肉不笑道,“转告令尊,等柳某不忙了,就去拜会他。”
柳溪亭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拉着梅映雪的手腕,抬脚走了。
石四娘拉了自己的女使一把,错愕道:“他是什么意思?他是什么意思?”
女使面露担忧道:“他说要去拜会咱们运判,他刚刚还说,被他认得,多半没什么好事,他大概要……”寻石运判的晦气。
石四娘听明白了,只是不敢相信,自己的容貌在齐州城里也是数一数二,在柳溪亭面前已经极力施展爱慕之意,他不正眼瞧也就罢了,还要去为难她父亲?
女使摇摇她的衣袖,一口气说出来,“四娘子,你瞧他和梅小娘子拉着手,多亲近呐!你讥讽梅小娘子才除服就出来会郎子,可梅小娘子就是与他相会,您这下真是往指挥使眼里揉沙子了。”
石四娘甩开她的手,盯着梅映雪的背影,不服气道:“凭什么?那个贱人哪里比我好,凭什么能入指挥使的眼?”
女使吓得捂她的嘴,“哎哟我的四娘子,你可小点声,别让人听见了。您不知道,私底下大家早传开了,胡县丞家的郑大娘子,偷偷把梅小娘子送到了指挥使榻上,两个人早就做了露水夫妻。”
石四娘想到自己方才的莽撞,顿时唬得张口结舌,“你胡说什么?我怎么没听说?”
“这种事,大家都是私底下传,哪敢传给您这种未出阁的小娘子听?方才你们说话,奴婢不敢插言,站在旁边干着急,您一点儿都没理会奴婢的眼色。”女使越说越担心,“都说胡家原本可以保下来,就是因为得罪了梅小娘子,指挥使替她出气,整治得胡家家破人亡。郑大娘子偷鸡不成蚀把米,把养了三年的小娘子白白送人,反倒送出仇来。齐州城里,哪个还敢得罪梅小娘子?四娘子,咱们快些回去,给运判提个醒吧,别回头中了人家的圈套,还不明白怎么回事。”
石四娘不知道梅映雪和柳溪亭的隐情,但是胡家的下场听说了,听完女使的话,立时后悔不迭,吓的腿脚直发软。
望湖楼的三楼,定好的酒阁子里边早已燃起碳盆,一进去就暖融融的。
饭博士来接柳溪亭手里的纱灯,他不给,自己亲手挂在墙上。
等把人都打发出去,梅映雪坐在桌子一角,慢悠悠地说道:“方才在街上,遇见的石家四娘子,是齐州有名的美人,未及笄时,媒人便踏破了门槛,她父母舍不得女儿,想多留两年,才至今未许配人家。”
柳溪亭拿热巾帕擦着手,瞥她一眼,在桌子后边居中而坐。
他的目光一贯深邃,除非他想让人看懂,不然梅映雪真的猜不透他的心思。
他迟迟不说话,梅映雪不自在,低头端起桌上的白釉磁州盏慢慢喝着。
热巾帕被他随意丢在桌边,拿起面前的盏子喝了一大口润嗓子,他抬眼看过来,噙着一抹玩味的笑,“小娘子要替我做媒?”
哪有未出阁的小娘子替人做媒的?果然看穿了她的心思,笑话她呢。
可不能怪她推石四娘下火坑,柳溪亭在齐州城里待了数日,什么样的身份脾气,大家都有耳闻。大街上遇见,石四娘还能欢欢喜喜上来搭话,看向他的眼神里全是欣赏,巴不得能受他垂青。
梅映雪盼着他能转而和石四娘情投意合,放她一条退路。
“小娘子还真是大度。”柳溪亭嗤地笑了一声,把玩着茶盏,“与其想这些没用的,不如想想咱们以后的日子怎么过。”语毕,颇有深意地望着她。
梅映雪这回看懂了,倏地红了脸。心里禁不住好奇,石四娘的美色,真的诱不动他?
她不甘心,执拗地追问,“指挥使不喜欢石四娘么?我看四娘子可是非常仰慕指挥使呢!”
柳溪亭的指尖拨弄着盏沿,放松地靠坐在圈椅靠背上,反问,“你是真心要做媒,还是吃醋假意试探?”略一沉吟,“若是真心就免了,我喜欢美色,并非见过就要据为己有。你若是试探——弱水三千,柳某只取一瓢饮,小娘子已是绝色,一叶障目,容不下别的小娘子入眼了。”
这话说得干脆利落又忠贞不渝,就算梅映雪不喜欢他,也不禁为之心弦震动,余音袅袅。
愿得一人心,不容别人入眼,是女子们的夙愿,却没有多少男子能遵守这样的诺言。
梅映雪怔忡地看了他片刻,不相信他真的能说到做到,缓缓反驳道:“指挥使既然喜欢美色,当知红颜易老,此时容不下别人入眼,焉知他日,还能只取一瓢饮?况且,男子不都喜欢三妻四妾么?”
“他日之事,确实说不准。”柳溪亭目光微沉,笃定道,“不过,就算我有三妻四妾,也不会纳石四娘入门。”
梅映雪不解,“这是为何?她生得那般美,指挥使都看不上?”
柳溪亭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不屑,“她心机太重,欲望都流露在脸上,过日子有我一个心机重的就够了。总不能回到内宅,两个人还要你来我往,太累。再说,你们两个放在一处宅子里,你算计得过人家?”
梅映雪被他噎的低头生闷气,她怎么可能与人共侍一夫?呸!她压根儿就不可能嫁给他,少在这里三句话不离她。
柳溪亭看出她不高兴,继续往她伤口上撒盐,“我好意护着你,你还不领情?不是瞧不起你,人家的嘴皮子、心眼子就是比你转得快,慢说在婆家,就算要爹娘眼前,比起你,她也是最得欢心的女儿。”
他毫不留情面,大大咧咧地说得直白,让她很没面子。
梅映雪刹那间红了眼圈,握茶盏的纤细手指紧绷着,极力克制情绪,赌气回道:“小女子自知拙笨,不配指挥如此维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