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求不同
看着梅映雪盈盈欲泪的眼睛,柳溪亭心里在盘算另一件事,那些地方官果然藏了一手——她还在孝期,真把人睡了,就给他们留下了把柄。
本朝治国重孝道,子女为父母服孝斩衰三年,礼法甚多,其中一条是不能婚嫁,成婚者也要禁止同房。
不过这些,都凭借自我约束,关起门来不被发现,就不会被追究。
也难怪小娘子被迷晕了放在这里,如果自己不曾给她嗅醒神香,她能一口气睡到明早天亮。自己酒后禁不住美色""诱惑,这件事就彻底坐实了。
一群王八蛋,算盘打地叮当响——自己保证他们无事便罢,若是有事,这件事情必定被拿出来大做文章。还是那句话,不被发现万事大吉,如果被发现了,轻则丢官罢职,重则打板子、刺配!
柳溪亭面上不动声色,抵着着梅映雪的额角,鼻尖蹭着她稚嫩的脸颊,嗅到她身上清冷的梅花香气,忽然又有了心猿意马的冲动。
嘴唇贴过去,未及落下,梅映雪转脸避开,他的唇落在了她发丝间。
知道她没有旁的退路,他继续施压,“所以,小娘子的家产十之八九是拿不回的,你所谓的相赠两万两白银,只能是一句空话。”
柳溪亭望了一眼不远处紧闭的门板,含着轻笑的嗓音低沉,“不妨再跟你多说两句,这扇门踏出去,你的命也就到头了。”
梅映雪悚然一惊,立刻从他的腿上跳起来,躲在一旁,轻抬眼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她不从,他就要杀掉她?
柳溪亭没有半分玩笑的意思,提点道:“你寄居在胡家,而这里是某个官员的别院,郑氏早就和他们勾结一起,用不光彩的手段,拿你献媚于我,你却完璧离开,没达到他们的目的,他们会怎样对付你呢?除非你选择跟他们站在一条船上,毁了你的名声威胁我低头,否则他们岂能容你?”
梅映雪绞弄着衣角的手指,勒得血色尽褪,真这样做了,柳溪亭想自保,只能同流合污,将舞弊案应付过去,大家都好过。
可这件事,从头至尾都对她没有半分好处,毁掉名声替人垫脚,事成之后,就算不被灭口,也要受尽世人白眼。
而他若不屈从……
“若我不肯屈从,”柳溪亭看穿她的思虑,清清嗓子道,“他们不仅会设法毁掉你的清白,必要时,甚至不惜杀掉你,嫁祸给我,逼我就范。”
梅映雪呆了一会儿,清莹的水眸眨了眨,“指挥使跟我说这些,必然已有了破局之法……”
她抿住嘴唇说不下去,他既然什么都看明白了,也有办法应对,可不会凭白无故地保她,说来说去还是在她向施压。
“最简单的解决办法,”柳溪亭捡起衣袍穿上,脸色冷肃,“杀了你,然后放一把火烧掉这里,反手给那些人扣上栽脏嫁祸,纵火行凶,意图谋害上差的罪名!”他得意地笑了一声,神色轻松,“柳某奉旨查案,得罪人遇到凶险,也是人之常情,官家必然能体恤。”
皇城司的人,哪有手上不沾人命的?淬过血的指挥使,身上的煞气掩不住。
梅映雪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出半分说笑,她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必要时,他真的会杀了她。
话说到这个份儿,他肯定还有其他办法解决,端看她值不值得——他说过要她跟了他,既保全名节,还可替她出气。
方才没有硬逼她屈从,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算准了她逃不出他的手心去,这具身躯迟早是他的。
这些年孤苦无依,在胡家看人脸色,学会了装愚钝,为了生存倒也不觉得委屈。可是柳溪亭要的是她的人,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件玩物,她学的道理、读的诗书让她不甘心沉沦,会怄死的。
梅映雪惨然一笑,“君子慎独,不期暗室。1柳指挥身居要职,为天子心腹,却为了算计小女子如此煞费苦心,和外边那些人又有什么区别?”
柳溪亭不屑地笑笑,他确实不是君子!遇到以美色献媚这样的事,正人君子会拂袖而去,而不是动心起念同榻而卧,手脚不规矩。
梅映雪自知陷入绝境,不禁悲从中来,红了眼眶,决然道:“小女子明白了,先谢过柳指挥使的提点。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小女子孑然至今,魂入黄泉,能与父母相聚,未必不是幸事。”
说得虽然慷慨,但她毕竟年幼,正是蓓蕾初绽的年岁,思及父母早亡,这三年在胡家百般隐忍的辛苦,最终还是被郑氏害得性命不保,心中幽怨,眼泪控制不住,双双对对落在脸颊上。
她低头捡起落在脚踏上的绒花发钗,淡金色蝴蝶不知何时被握得扭曲,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但不妨碍钗尖的尖锐。
她握在掌心,移步退开,“小女子会自行解决,不劳诸位官人和指挥使动手。小女子告退。”
她行过礼,转身往外走。
柳溪亭已理好衣袍负手而立,冷眼瞧着,手掌拢成了拳头——这位小娘子可真是倔的不招人喜欢。
方才她刻意低头,不愿意让他看见她的脸。可是转身而去时,他眼神好,只一扫,就清楚地看见她满脸泪痕。
美人垂泪,柳溪亭恍惚想起,自己不止一次见她,却从未见过她笑。
冰肌玉骨,如画中绰约仙子误入凡尘。这样的美人,若是笑起来,会是怎样的风情?该当酥了他的骨。
梅映雪拉开房门,外边的冷风呼地一下扑到身上、脸上,害她打了两个寒颤。
正月的夜,冰雪尚未消融,冷意浸骨。
梅映雪被人迷晕了送来,身上穿的是单薄的家常衣裙,没有厚衣服,更没有氅衣,夜风一吹,瞬间就冷透了。
她咬着牙,抬脚往外走。
冷不丁地,檐子上翻下一个黑影,轻若狸奴,落在她眼前,借着檐下昏暗的灯光认出是个精瘦的黑衣少年。
梅映雪吓了一跳,没等她发出声音,少年竖起手指在自己唇上一比,做出噤声的示意。
梅映雪抬手捂唇,将声音闷回肚子里。
少年左右看看,摆手示意她退进去,自己跟着跨入房中,反手掩门。
“江辞。”柳溪亭已经站在步步锦落地罩前,负手而立。
少年目不斜视,唤了一声哥,上前行叉手礼,压着声音道:“入夜时,裴少卿入城并和咱们的人接上头,同来的还有沈高班。”
柳溪亭嗯了一声,“依计行事!”
江辞应了一声,转身要走,柳溪亭的目光忽然落在梅映雪身上,又低声道:“照着老六的身量,取身衣服来,速去速回!”
江辞没有多问,答应着,拉开条一门缝闪身出去。
房间里又剩下他们两个,柳溪亭盯着她慢慢走近,梅映雪仓惶地退了一步又一步,终究后背抵在墙上,再无退路。
眼前是他高大的身影,鼻子里嗅到的是他身上,混着酒味的冷冽的气息,梅映雪听见自己胸膛里嘭嘭跳得急促,不禁将握着发钗的拳头压在胸口。
柳溪亭低下头,贴近她的额角,彼此气息纠缠萦绕。
梅映雪的天灵盖儿直发麻,低头转身想躲开,却被他微微侧身阻了路。他轻言慢语的嗓音响起,气息若有侧无拂过她的耳廓,惹她一阵酥麻。
“方才你问,我和外边那些人有什么不同?自然不同,他们想要的是你的命,而我想要的是你这个人!”
梅映雪心头一颤,她撩起眼皮飞快地看了一眼,望见他寒潭般幽深晦暗的眼眸,一副志在必得的倨傲。
她不敢应声,匆忙错开眼神,眉间笼上一层轻愁。
柳溪亭仿若未见,从她掌中抽出那根走了形的绒花发钗,凉薄地笑着,“你有什么对不起的他们的?被他们算计了家产,还要被算计清白,甚至断送性命,这是你欠他们的?”
梅映雪眸色一凛,紧了紧拳头,“不,我不欠他们任何人!”
“既然不欠,凭什么替他们的过错兜底?”柳溪亭摆弄着那只发钗,想把绒花理好,“你的命是爹娘给的,胡家有负所托,欺辱孤女,你就这么死了,你爹娘泉下有知,只怕也觉得窝囊。”
可惜发钗坏得厉害,根本恢复不成原本模样。他也不纠结,两根劲瘦匀长的手指夹住钗子,微微扬腕!
扑!
发钗在空中里映着烛光,闪过一道淡淡金色光芒,像一支飞镖钉入旁边的落地罩的横木上!
梅映雪怔怔地看着那枚发钗,有什么在心底裂开,带着强大的力量破土而出——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就算无法改变,至少不能让利用她的人太过如愿,她连个挣扎都没有。
柳溪亭虽再三逼迫,倒是对她有两分善意,一再容忍。他所图的是她的身子,只要他不用强,她又何妨与他多周旋几日,寻到机会想办法脱身便是。
一念至此,她不再沉溺于悲愤中,走开两步,恭敬地向他行礼,“柳指挥教训的是,小女子不该这么稀里糊涂的了结自己。还请您宽容两、三日,小女子必定会向郑氏讨还家产,如数奉上。”
希望她是真的想明白,婚约清誉,什么也不如背靠大树好乘凉,不要枉费自己点拨这几句,柳溪亭揉揉额角,道:“好!那就以三日为限。”
她正要点头,柳溪亭脸上浮现一抹阴冷淡笑,“到时,你亲自送回来!”
梅映雪听出他弦外之音,银子他要,人也要!
肩上的伤痛一直提醒她,此时无力反抗,隐忍地点点头。
柳溪看着她忽然问道:“何时除服?孝期未满,是不是连及笄之礼也误了?”
梅映雪心头一颤,猜测他是不是要等自己除服后,对自己下手,日子瞒不住,也拖不得,如实回是,“正日子是正月十三。”
她的发髻早就散乱,那枚蝴蝶绒花钗取下后,乌黑长发披拂身后,有几缕散在肩上。
柳溪亭以指作梳,替她整理。
这个动作过于亲昵,他的手指触及她的头皮,立刻有麻酥酥的痒意传遍全身,本能地想躲。
柳溪亭的手指在她头上轻轻一按,“别动。”
梅映雪只好硬着头皮站着,脸颊上慢慢烧起一团火来,要把自己烫熟了。
“上元节,又是你的生辰,辞别及笄之年。”
梅映雪匆忙抬眼,在他眼里看到一种让她面红耳赤的眼神,是男人对女人才有的占有欲。
女子许嫁,笄而醴之。2
过了上元节的生辰,也就过了及笄之年,她是大姑娘了,可以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