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孤女
“赵大娘子太过份了!”
回程的马车上,凝雨听完梅映雪低声讲述,愤然作色,“她那个干儿子是个什么货色?鸡狗都绕着走的玩意儿,她也好意思撮合给你?分明是欺负小娘子没有爹娘撑腰!奴婢当时被支开罢了,但凡让奴婢碰见,非得挠他一脸花!”
梅映雪赶忙捂住她的嘴,同时用眼神示意,外边赶车的是胡家的家仆。
她母亲去得早,两年前父亲突然撒手人寰,来不及交待身后世,留下她一介孤女险被人算计了家产去,幸有父亲生前好友胡茂松伯伯出手相助,并收留她在家中,给她了栖身之所。
她寄居在胡家是客,而赵大娘子是齐州提举学事司穆提学的正妻。
提举学事司,掌管地方学子的授业和科考——胡家的两个儿子八月里刚参加完乡试,后边还要参加会试和殿试,少不得要请穆提学指点一二。
且赵大娘子和和胡妻郑氏交好。赵大娘子邀各家女儿来梅林踏雪赏花,先知会过各家的当家主母——康秉成的事,必然和郑氏通过气。
之前康秉成对她流露心思时,郑氏就有意促成。她以有孝在身拒绝,此事才被暂且搁下。
此次梅林赏花,她起初推辞过,郑氏却道:“你服孝三年,期限将满,可以慢慢和大家走动了。再这样拘着自己,不同人往来,手帕交也就彻底断了,以后连个说知心话的也没有。你父母在天上看着,必然心疼自责。赵大娘子这次只邀了城中几家小娘子前去,没有旁的家眷,难得她记着你,若是再拒,怕是脸上不好看了。”
梅映雪拒不了,只得前去赴约。说好的只邀了城中的几家小娘子,结果康秉成还是出现了,有意躲在梅林里堵她,若不是她跑得快,孤男寡女闹出什么来,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郑氏事先没有拦着,更没有提醒她当心,可见郑氏是默许了的。
她和凝雨背后议论此事,若被车夫听了去,必定会传进郑氏耳朵里。
凝雨也明白她们主仆的处境,人在矮檐下,怎可不低头?无奈地闭上嘴巴。
梅映雪望着窗上摇晃的水红色薄棉帘子,想到梅园的遭遇,还是觉得后怕,对那位凶相的黑衣男子也更多了两分感激。
马车隆隆驶到青龙街胡宅前停住。
梅映雪带着凝雨走进院中,郑氏早就站在厅堂里往外张望,看见是她们两个,微微失落,显然不是在等她们回来。
梅映雪上前行礼,“胡伯母。”
郑氏笑得心不在焉,“回来了,玩得可尽兴?累不累啊?”她的眼神总往外边飘,明显另有担忧的事,对梅映雪显得敷衍。
梅映雪含笑答道:“尽兴!赵大娘子张罗得周全,各家的姐姐妹妹们,也都玩得畅快。”
“那就好。”郑氏又往外瞟了一眼,对她道,“想必你身子也乏了,别在这里站着了,快让凝雨扶你回绣楼上休息吧。”
梅映雪道声是,出于礼数,又道:“胡伯伯还没有回来么?听说东京有上差派遣而来,伯伯这两日要辛苦了。”
胡茂松在历城县做县丞,虽是微末小官,上宪们准备着,他也得候着随时听吆喝。
郑氏看了她一眼,不想多言,“身在公门中,万般不自由,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好了,你且去吧,凝雨照顾好你家小娘子。”
凝雨应了一声,梅映雪向郑氏告辞,主仆两个离开厅堂,回后院的绣楼。
拐过垂花门,凝雨扶着她的手臂,凑近了轻声道:“看郑大娘子的脸色,似乎要有什么大事了?”
梅映雪垂眸看着脚下,青色龟背纹方砖铺成的甬路一步步踏过去,嘴唇微动,“八成是乡试的事闹大了——这个热闹我们凑不起,躲着些。”
八月秋闱之后,没过多久,坊间有传言,主考官和部分学子舞弊。一石激起千层浪,渐渐地风声越传越大,不少落榜的学子们联合起来闹。
府里将事情压了下去,并允诺会给一个结果。
查了一个月,上下官员的口径都是——考卷都采用弥封之法糊住姓名、籍贯,根本辨不出甲乙丙丁,舞弊一事子虚乌有,纯粹杜撰中伤。
事情有了结果,后边再有传谣的,都被抓了,事情很快揭过,大家都快忘记此事了。
除夕那夜,难得官家撑着病体大宴群臣,竟有言官死谏舞弊案涉及太子,求官家彻查!好好的君臣同乐,晦气收场。
小小的齐州城做为源头之地,风雨欲来,正月里就不太平了。
故此,梅映雪猜测,东京派来的上差,就是为舞弊一事而来。自古舞弊者,扰乱科考,动摇民心,朝廷都会从重惩治,前朝甚至有官员当场被斩!
凝雨也晓得其中利害,谨慎地点点头。
梅映雪看出她眉宇间有忧虑,担心胡家出事会牵连到她们二人。
四下里无人,她握住凝雨的手,轻声道:“别怕,你我只是寄居在胡家,闺阁女郎不牵涉科考,怪罪不到我们身上。我会尽快想办法带你离开,回到自己家里,就踏实了。”
凝雨回握她的手道:“奴婢不是担心自己,是担心小娘子你的家产,若胡家真出事,怕是一点都拿不回来,往后的日子可怎么办呢?”
梅映雪轻声笑道:“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只求你我都平平安安,有手有脚总能生存。我会做小娘子们都喜欢的发钗,可以换取铜板,所以,我从不担心生计。”
凝雨想了想,踏实了许多,“对,离开胡家最要紧!”
她们主仆刚离开前厅,后脚胡茂松父子就回来了。
郑氏迎上前,带着女使接了他父子二人的氅衣,又遣人沏热茶。
看父子两人脸色都凝重,郑氏心里一阵发凉,“怎么样了?有什么消息么?”
胡茂松的目光落在长子胡青林脸上,“你去吴家打听的消息如何?”
“他们也没有上差的消息,本地的酒楼、客栈都查访过,但凡从东京而来,登记在册的客人都没有符合的。”胡青林搓着手在碳炉上烤着,“又设法往京那边百般打听,只知是从皇城司暗中抽调的,并不知是哪一位——想必官家是为了厘清此事,也有意让他避着人。父亲那边,可有消息?”
胡茂松接过女使递上来的热茶,用盖子拨开浮叶,小口抿了一下。热流入喉,原本凉嗖嗖的胸膛终于暖起来。
“消息都差不多少。若真如此,新官上任三把火,想必这位是个狠角色!”胡茂松的眉头蹙得更紧,“打起精神来,咱们尽量在家里窝着,且让他们斗去。我会再让人去扫听——他不住酒楼、客栈,想必是在百姓家里猫着呢!也不知来了几日,扫听了多少消息。”
胡青林紧张地问道:“此次乡试,我和二弟都参与了,是不是也要被清算?”
胡茂松瞪他一眼,没好气地斥责道:“说什么晦气话?你和你二弟都是堂堂正正考的,查到头上也不怕!真有什么,大不了来年再考就是——记住了没有?别乱想,去后边歇着吧!”
胡青林被喝斥了两句,诺诺告退。
厅中只剩下胡氏夫妻二人,胡茂松朝妻子招招手。二人凑近,他压着嗓门道:“多准备些银子,万一真有什么事,少不得要打点。”
“哪里还有银子?就你每月那点微薄的俸……”郑氏为难地诉苦,“之前为了儿子们的事打点,已经耗费不少,眼下又去哪里弄银子?”
郑氏手往身后指了指,“上次典了她的银楼,银子迟迟没有结讫,已经问我讨过,还说要搬回老宅去!被我好言安抚住,只怕拖不了太久,又要罗唣。”
胡茂松愣了愣,拈须叹道:“唉!世道艰难,胡某已经混到要亏赖故友遗产的地步。”
郑氏听着不是滋味,既是宽慰夫君,又是在宽慰自己,“话也不能这样说!她养在咱们家,吃穿用度都是大户人家的做派,本就耗银钱。再说,当日梅向寒匆忙撒手而去,跟他生意往来的那些豺狼上门讨债,恨不能立时把这孤女处置掉,再把梅家瓜分了!若不是夫君你仗义援手,哪能有她的安稳日子?早就不知道被卖到哪处穷乡僻壤,又或者埋入沟壑了——这些银子,就该当是她孝敬我们的!”
胡茂松被她说得神色松动,又或者不想再为此等事情费神,转身往外走,“你看着处置吧!只一样,别抚孤一场反成仇,让外人看了咱们笑话。”
他这样说,郑氏心里有底气多了,“夫君放心吧,妾心里有数。”
过了两日,门倌回报郑氏道:“大娘子,门上来了一位袁小郎君,自称是幼时与梅娘子定过亲的袁岫峰,来拜会郎主。”
“与梅娘子定过亲的?”郑氏的心猛一沉。
再有几日,梅映雪服孝满三年,该当除服。袁岫峰来得可真是时候,这时认了亲、议妥婚事,除服后便可操办起来,自家截留梅家典卖银楼的银子,到时也要一并结讫了!
郑氏想到这笔银子就肉痛,强打精神,把人请进来。
这位袁小郎,是位十八九岁的后生,衣着打扮不像读书人,倒像个行商。
郑氏问了两句,果真是商户。早年梅映雪的母亲薛氏在时,与他母亲是手帕交,给两人定了娃娃亲。
后来袁岫峰陪父母行商,辗转各地,近日路经齐州,来拜访梅向寒,打算兑现当初的姻亲。多方打听,才知道梅向寒早已经过世,留下一女被胡县丞收留在家中教养。
对方在郑氏面前答对如流,还拿出了一块玉佩给郑氏看,说是他的母亲和薛氏交换的信物。
同样的玉佩梅映雪身边也有一枚,都是透雕并蒂莲纹的,郑氏看了一眼就确信了,同时也在心里发愁。
当日把梅映雪接过来的时候,她年纪尚幼,母亲早丧,未能教她打理家业之道。梅向寒留下一间银楼给她,还有一些房产和田产。开始是郑氏帮着打理,后来因胡家收入有限,人口多、耗费大,欺梅映雪不懂,郑氏动了歪心,开始暗中做手脚。
一来二去,这些收入成了胡家囊中之物。直到半年前,郑氏借口银楼亏损严重,贴了不少银子却赚不到钱,怂恿梅映雪答应卖掉。只付了她些许定钱和第一笔银子,后边买家结讫的银两都被郑氏截留,对梅映雪推说对方一直赖着没给。
纸包不住火,袁岫峰来认亲,只要梅映雪点头,胡家就得放人。到时梅向寒留的遗产,自然一并归还,自己往哪里去寻,才能补上这样的亏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