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谣
明昭如今虽身为户部三侍郎之一,但已然是户部名副其实的二把手,况且户部尚书杨德海已上书乞骸骨,陛下准奏,不过是因为天气严寒,杨尚书不方便启程回故里,方才暂时还领户部尚书的官职,但这个出了名的“两不沾”实际已经是万事不管了。
因此,新的户部一把手未就任之前,户部一应事务实际皆由明昭决断。此事若放在寻常,实际颇为吃力不讨好,一旦新的户部尚书就任,这二把手不仅需要交出手上的权利,退回原本的位置,只怕还会被新的顶头上司给个下马威,很可能就此便坐上冷板凳。
但明昭却半分不在意这个,只加紧向两京一十三省中还未完成鱼鳞图册的发出严令,如今票拟之权仅在丞相,但批红大权却握在镇国殿下手中,有了批红便是上谕,各省的封疆大吏亦须遵从。
六部之中寻常要请上谕,最难的不在票拟而在朱批,若是镇国殿下不允,一律驳回,但对明昭而言,慕容焰的朱批无需担心,反倒是王丞相那还需老老实实奏请。
但明昭到底是金榜题名的状元郎,也不是对官场一窍不通的楞头书生,即便镇国公主驸马的名头给他添了几分以色媚上的恶名,但她在朝臣中长袖善舞,倒也经营出后起之秀,前途远大等等好名声。
虽然明昭深知这些名声糊弄不了老而弥辣的王相,但幸而她与王惜之有几分交情,也了解几分王相对她的看法,因此她妥帖仔细地写好了户部的奏请,便递交鸾台,请丞相票拟。
明昭从案牍中起身时,才发觉已近黄昏,她走出内堂,见户部大小给事中皆忙于公务,便笑道:“诸位辛苦了,今日小寒,明某请诸位同仁到一品居用晚膳,还请诸位务必赏光。”
要知道一品居可是长安最有名的酒楼,一桌酒菜起码要几十两银子,大晋吸取前朝朝廷挥霍无度的教训,在官吏俸禄方面甚是节约,即便是明昭这般的正四品官员,一年的俸禄也不过百余两,加上三节两寿以及炭敬冰敬,总不过是三百两银子,品级在四品一下的俸禄更少。
因此一品居也并非是谁都随便能去的,既然明侍郎相邀,众人自然欣然赴宴。
户部给事中黄柯亦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因为在殿试中颇得赏识,虽未中三甲,但得了户部的实缺儿,也算是得偿所愿,但人比人气死人,同是今科进士,明昭不仅高中状元,还被选为驸马,如今是正四品户部侍郎,相比之下,当真有几分自惭。
但黄柯虽家境贫寒,却天性乐观豁达,对这位小他十岁的状元郎更多的是赞赏,见诸位同僚都面上雀跃,便与交情颇好的给事中萧博中小声道:“能去一品居见识见识,我自己兴高采烈也就罢了,毕竟从没去过,怎么诸位同僚也这般雀跃,想来也不是没去过呀?”
萧博中与黄柯年纪相仿,但他是长安官宦人家出生,早早科举及第,不仅在户部待了几年,对官场颇为了解,更是对长安权贵如数家珍。
他很欣赏黄柯的品性,二人亦是好友,萧博中轻声道:“单纯如黄兄一般冲着饭菜去的可不多,多是为了巴结明侍郎而已。”
黄柯闻言不解,问道:“虽然明侍郎现在暂时统领户部事务,但毕竟资历轻,待杨尚书告老还乡之后,还会有新的尚书过来,为何大家这般巴结?”
“你初入官场,不懂这些事也正常,明侍郎只怕是前途无量呢。”
见黄柯还是一脸懵懂,萧博中便耐心与他细讲,“你只看到明侍郎是新科状元,又是驸马,家资颇丰,但仅仅这些怎么会让咱们户部这些人精巴结奉承。
尚且不提之前户部杨尚书之下,三位侍郎以黄鸿为首,郑盛昌跋扈,李文理唯此二人马首之瞻,明昭初来乍到不过数月,郑盛昌已然查无此人,黄鸿更是对明昭殷勤备至,可见一斑。
你且看这鱼鳞图册一事便可知道,此事能得陛下准允并没有什么,鱼鳞图册听起来的确也是利国利民的良策,但一项良策要落实下去却没那么容易。
一是要地方官员配合,不偷奸耍滑阴奉阳违,能处理好地方豪强大族的不满,二是要朝廷配合,让户部这些老油条加班加点干这些活儿可不是一件易事。”
黄柯对朝廷之事更明白了几分,但他更为好奇道:“可这两件事明侍郎却是轻而易举,这又是为何?”
萧博中笑道:“这便是明侍郎手眼通天之处了,这些事莫说是你我,便是随便哪个处在明侍郎位置上的人都绝非易事,但若是手握权势,便不难。”
黄柯似乎有些明白了,他细想明昭在户部上报的奏请,皆在五日之内得鸾台票拟上奏,十日之内得议政殿朱批准允,二十日之内必发至各省总督案上,这便不是寻常臣子能做到的,这也是鱼鳞图册一事顺利推进的关键。
而朝中之事反而简单,毕竟多的是见风使舵的人,明侍郎朝中有人,自然有的是人巴结,难怪户部给事中里几位平日里颇有些倚老卖老的,对明侍郎安排的事也半分不敢怠慢。
黄柯谢过好友的提醒,见户部众人都已收拾停当,二人也都闭口不言,随众人慢慢走出大明宫,沿着灯火煌煌的朱雀大街一路往一品居去。
路上给事中王承坚自觉是户部给事中里资历最老的一位,便力压众人,一直走在明昭身侧,笑脸奉承。
奉承明昭,的确不是一件难事,少年英才,如今正是志得意满,王承坚自然是好一通溜须拍马,明昭也十分给面子,始终含笑听着。
说着便提到了明昭殿试时那篇治理雪灾的文章,王承坚夸赞道:“谁不知明侍郎的状元之才,琼林宴上陛下都亲口赞过,还令诸位进士好生品读,真令卑职钦佩。”
明昭本不过是随便应付,闻言心中一动,似是随意道:“说起来,今冬还未曾落雪,明某的文章倒是无用武之地了。”
不论是大雪成灾还是大旱无雪,都是怪象,子不语怪力乱神,更何况在朝为官,有些话不能随意乱说,因此明昭并不评价今冬未曾下雪之事。
但她不过抛出了这个话题,却听到意料之外的消息,有人随口笑道:“去年大雪成灾,今年又至今无雪,难怪这些日子常在街头巷尾听到祈雪的童谣?”
明昭闻言面上露出好奇之色,众人见明昭感兴趣,便你一言我一语地把知晓的事情说了出来。
原来这些日子,长安城中流传起一首颇为好听的童谣,似乎一夜之间,街头巷尾玩耍的孩童都哼起这首童谣,诸位给事中本就住在长安城街巷中,反倒比明昭这种住在深宅大院的更了解市井之事。
明昭便随口道:“那我倒是好奇这首童谣有多好听——”正说着,一群嬉闹的孩童从他们身边跑过,口里含糊不清地哼着歌,几位听过的便笑道:“这不就是!”
有位给事中颇有眼色,喊住了一个小孩,许下糖果之诺,把他带到明昭跟前,让他唱一遍童谣,这小孩也不害怕,便拍着手唱了起来。
“薄阴阳驭风云神出仙台迹遍天涯
吸风飚喷霜雹拔草偃木走石惊沙
寒之剑冰之戟尽诛邪鬼
雪之丰雨之沛以助天威”
不得不说,虽是童谣,却古朴典雅,颇有诗经遗风,众人皆是科举出身,饱读诗书,对这首童谣都十分赞赏。
明昭却促狭道:“作这首童谣的也是个有趣的人物,只是不知将《太白阴经》中祭风神雨伯的祭词化用来求雪,雪女愿不愿施恩呢。”
萧博中闻言便忍不住笑了一声,但黄柯还十分茫然,与其他人一样面面相觑,萧博中虽不是阿谀奉承之人,但也不会羞于展示自己的才情。
他对明昭笑道:“明侍郎真是有雅趣,不光科举一途出类拔萃,连《太白阴经》这种荒诞闲书都信手拈来,萧某拜服。”
众人方知明昭方才所说的《太白阴经》是什么书,其实不怪乎只有萧博中知晓,毕竟只有科举一道乃是正道,寻常耕读人家能有应试书籍都是难得,怎么会耗费时间银钱在这些闲书上。
在座唯有萧博中出身富贵官宦人家,又好读书,才能知晓,但已经让明昭对他另眼相待了。
明昭自从听到那首童谣,对阴谋灵敏的嗅觉已让她觉察出几分不对,但现在也不知背后是何人,他们的目标又是谁,只能暂时将此事按下,正好众人注意力从童谣上移开,明昭便乐得顺水推舟。
以明昭八面玲珑的手段,一场宴席下来,自然是宾主尽欢,与这些人共事大半年,个人的品性明昭自然了解,萧博中与黄柯是其中难得的品格上佳,悟性颇高,此二人又是好友,其余众人虽然无大奸大恶之徒,但溜须拍马,偷奸耍滑却是最擅长的,难堪大用。
明昭便借着那《太白阴经》的话头与萧黄二人一番坐而论道,都是聪明人,萧黄二人闻弦歌而知雅意,况且二人皆知明侍郎年纪虽轻,但手段老辣,难得的是聪明机敏,前途不可限量,这番交好,双方皆大欢喜。
待月上中天,众人醉醺醺从一品居出来,便见一古朴奢华的紫檀木车架停在门前,若是有人不认识赶车的车夫墨双,也不会认不得车架上张扬的“镇国”二字,这是镇国殿下派人来接明侍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