诛心
此话诛心,绝非是臣子所能承受的,陈修远闻言心中虽怒,面上却是诚惶诚恐,忙跪下谢罪。
“老臣惶恐,不知殿下为何责备陈家,此言直指东宫,臣担当不起。”虽是谢罪,陈修远却是搬出储君这尊大佛。
明堂似是凝滞,陈酉虽不如陈修远老谋深算,但为官多年亦是能看懂些许气氛,见父亲这般表现,才明白这位镇国公主绝非寻常女子。
慕容焰轻笑一声,道:“陈大人不必如此惊慌,竟是胡言乱语起来,东宫的主子姓慕容,不知与陈家有何关系,难道在陈大人心中,东宫也是陈家的东宫吗,那大晋可就不止的一半姓陈了。”
陈修远并未曾与镇国公主有太多交际,之前只以为镇国公主暴虐,却不知亦诡诈,三言两语便是刀光血剑。不过镇国公主的话意亦十分明了,此次并非是因为东宫而来,仅为陈氏。
既然不是针对东宫,陈修远便松了一口气,他深知自己能在江浙呼风唤雨,离不开宫里的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既然仅为陈氏,那必不是江浙陈氏,而是长安陈氏,陈修远心中不免怨怼,不知自己那位大哥如何得罪了镇国殿下,竟要连累自己。
见陈修远若有所思,已知谁是始作俑者,慕容焰却不给他喘息之机,说道:“更何况大晋一半的盐税,都已落入陈氏的囊中,陈家可是富可敌国,如此声名,对太子有何益处。”
虽然陈修远深知镇国公主对自家大哥承恩侯陈修全甚至宫中的皇后娘娘不怀好意,但陈修远却认为镇国公主并不想成为太子殿下的敌人,毕竟镇国公主如今再威名赫赫,也不过是一介女流,终究还是太子殿下继任大统。
即便二皇子文武双全礼贤下士的名声传得朝野人尽皆知,但二皇子的母族作为武将,而且还是靠背叛明国公才起家,镇国公主绝无与二皇子一党勾结的可能。
但是陈修远心中对大哥颇有埋怨,明知镇国公主手揽大权,承恩侯还总是挑唆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同镇国公主的关系,不过是因为他自己在白兰之乱中下过狠手,担心镇国公主记恨他罢了。
可现在镇国公主果真要为难陈家,还连累了自己,陈修远心中不可谓不恼怒,但陈侯爷远在长安,也难以用他来挡自家的麻烦。
陈修远眉头微皱,沉声道:“不知殿下从何听此传言,这等罪名老臣绝不敢当,虽然臣身为江浙总督,犬子忝为浙江巡盐御史,但所收盐课税,一毫一厘皆归我大晋,臣不敢妄动分毫。”
“哦?”明昭语含不解,道:“户部账目上,近二十年盐价未曾变过,始终是一斤一两银子,而江浙两省所有盐号所售食盐,皆不低于一斤二两银子,大晋所收盐课税只得一半,陈大人莫道不知?”
自公主銮驾莅临,众人便都注意到公主身边这位风姿神秀的公子,不想他一出声便是如此刁钻,似乎丝毫不将位居从一品的江浙提督看在眼里,陈修远用询问的眼神看着明昭和慕容焰,等着明昭自报家门。
镇国殿下勾唇浅笑,道:“少年郎莽撞,还请陈大人莫要计较。”
陈修远心中倒是惊讶,传闻性情暴虐的镇国公主竟对这位公子这般纵容,即便是要借这位少年郎之口,给自己下马威,也不必如此纵宠,陈修远不得不估量这少年郎的身份。
他朗声一笑,颇为可亲,对明昭道:“这位少爷恐怕年纪尙小,不清楚江浙盐场之事。陈某身为江浙两省总督,如何不知盐价涨了一倍,不过是因为食盐精制,产量减半,但是精盐五两可抵普通白盐一斤,如此一来,于百姓、于大晋皆无害处,陈某便应允如此。”
明昭早知这陈总督会拿精盐做幌子,但是,若陈修远用精盐之事解释盐价上涨,便已表明他知道盐场诸事,此为关键。
“方才明昭忧心江浙盐市,见到陈大人竟忘记自报家门,还请陈大人恕罪。明昭是姑苏人氏,亦是今年新科状元,又因为明昭家中经商,在苏州亦有一处盐场,略知江浙盐市,得殿下赏识,随銮驾巡视江南。”
在明昭说出名姓之时,陈修远便知晓眼前便是名满长安的新科状元郎,果真名不虚传,但陈修远没料到明昭手中竟有苏州一处盐场,他一时惊讶,忍不住侧目狠狠瞪了陈酉一眼,这么大的事竟出了这样的纰漏。
陈修远经营江浙官场多年,又安排自己的长子陈酉做了浙江巡盐御史,自是将江浙盐场牢牢抓在手中。
而江浙十三处大盐场、二十处小盐场的主家皆是依附陈家存在,与陈家有姻亲关系,却不知苏州的一处盐场是何时归了明昭。一处盐场的利润是小,盐场的账目、实际产盐量和产盐品质才是大事。
而陈酉被自家亲爹狠狠瞪了一眼,心中也是茫然,他记得苏州的盐场皆归廖家所有,何时有什么明家。
明昭告诉陈家父子自己手中有盐场之后,便不再多言,其中利害关系,便由他们自己揣摩,自会有人狗急跳墙。
只是,明昭确实没想到陈修远这只老狐狸的儿子如此酒囊饭袋,竟还连累自己。
次日,明昭午间小睡,便接到陈酉的帖子,到天香楼小聚,这是扬州有名的酒坊,还有弹琴唱曲的清倌。
明昭略一思索,便知陈家父子之间也非团结一心,不然陈酉也不会自己出面来见明昭。
虽不过过去一日,想来陈总督在江浙的势力已足够他弄清楚明家如何得到的这处苏州盐场,恐怕他已对廖家心生芥蒂。
天色略暗,明昭便乘一辆青帷马车出了镇国公主行宫。
快到宵禁之时,长街上人影渐少,待马车转过几个街巷,却是闹哄哄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此处便是扬州城的花街。
莺歌燕舞地,富贵风流乡,扬州城自有许多富贵人家的子弟消遣行乐的地方,天香楼便是花街上最有名的一家酒楼。
天香楼门边有一个青衣小童,见明昭从马车上跳下来,便眼前一亮,笑脸迎上来,道:“这位可是明公子?”
见明昭轻轻颔首,那自称三春的小童更是殷勤,笑道:“明公子当真是貌比潘安,陈大人吩咐小的,说今晚最是风采出众的公子便是他的贵客,小的还担心自己眼拙认不出来,但小的一见明公子,便知道您是小的要等的贵客了。”
明昭见这小童这般伶俐善谈,便与他闲谈道:“听你对陈大人颇为熟悉,看来天香楼果真是名士会集,热闹非凡。”
“那是自然”,三春面带自豪,道:“且不说我们天香楼会集南北菜色,美酒佳肴在扬州城都数一数二,我们这儿的歌姬舞女更是比长安城还要出色,陈大人平日会友常常来我们天香楼呢。”
明昭一路穿过大厅,登上二楼,这天香楼确实不同于寻常花楼,处处布置典雅,但又不失趣味,若是让明昭形容,那便是仿佛走进了大家闺秀的闺房。
三春将明昭带到二楼一间雕花门外,通秉道:“陈大人,明公子到了。”
明昭一走进去,便觉得果然如此,那日在总督府中,皆是陈修远在应付镇国殿下和自己,身为三品浙江巡盐御史的陈酉却一言未发,安静地站在陈修远身后。
若非是心机深沉,那便是酒囊饭袋,这是明昭当时对陈酉的判断,如今看来,更似是后者。
陈酉一改那日在陈修远身后的唯唯诺诺,独坐在高位之上,颇为风光自得,明昭眼风扫过这间雅室,陪坐的也都是扬州城有名有姓的人物,扬州刺史潘田,扬州都察史王润雪,扬州大盐商安振声。
雅室内仅有一位秀美的女子优雅地拨弄琴弦,若非知晓身在扬州花街,只怕会恍惚认为这女子是江南藏在深闺中的小姐,一举一动皆如古画中的仕女。
陈酉见明昭进来,极为热情地笑道:“状元郎来啦,快请上座。”
明昭略推辞,见陈酉等人执意请她落座,便也不扭捏,掀袍坐在陈酉下首。
见明昭上道,陈酉更是开怀,说道:“明公子快尝尝这雨前龙井,除了长安大明宫,也只有在扬州能尝到,可还能入口?”
“清冽回甘,堪称绝品。”明昭垂眸看着茶碗中碧色的茶汤,含笑赞道。
“明公子在镇国殿下身边,什么珍品不曾见过,明公子如此盛赞,是给本官面子。”
一旁身着湖蓝绸袍的瘦削男子,调侃道:“陈兄怎么还在摆三品大员的谱,今日来此小聚的都是朋友,陈兄张口就是本官,那小弟可要起身给陈大人行礼了。”
明昭认得这说话的男子,正是盐商安振声,虽是一介商贾,但相比于在陈酉面前略有拘谨的扬州刺史和都察史,这位盐商却是十分自在,如鱼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