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宴席刺客
祁国皇宫,半夜。
因景国使臣到来,侍卫巡逻人数较平常多了一倍,肃穆地走在高墙间巡视。
一人倏然出现在墙上,又翻过两堵墙和宫殿,径直去了西边,竟无一人察觉。
“主子,您这几日都少进食,还是先吃些东西吧。”小太监劝道。
被称为主子的男子却只是摇摇头,这些日子没能好好休息,让本就颀长的身材显得越发清瘦。他将手头的药材放好装盒,“你明日记得再向药童拿些药方来。”
“主子,都什么时候了,您还管这些药,”小太监焦急地说,“国君意欲将您送去景国为质子,太子也一直在煽风点火,该想法子逃啊。”
“太子已有所警觉,他拿捏着母亲,我们无法营救,得先沉住心。”男子道。
殿外高处有些响动,主仆二人抬头看向窗外。月光打在那男子脸上,竟仿佛拢住仙人,他眉毛微蹙,眼眸含情,面容缱绻精致,带着温和的书卷气,又仿若伴随淡淡的药香。
盛轻舟在小太监捂着嘴的惊呼中跳下墙。
“苏……公子?”盛轻舟歪头看着那男子,“我在城外救下的人,竟然是三皇子陆沂泽,倒是失敬了。”
“……”陆沂泽看着气势不减的盛轻舟,轻声道,“竟还能遇到姑娘,不甚欣喜。”
“这……”小太监杜仲惊呆了,往前走几步,想看清楚些,“你就是昨日救我们的人?”
盛轻舟并不回答,只抬眼打量了一下这宫殿。陆沂泽抬手制止住杜仲。
“三皇子不怀疑我的身份?”盛轻舟说。
“姑娘的风姿并非普通人能比,今日再次相见,便有了定论,”陆沂泽抬眼正视她,眼神不偏不倚,“永安将军盛轻舟,久仰大名。”
“可我却有些惊讶,你一个皇子在外藏匿身份、孤身行走,有何深意?”盛轻舟直视陆沂泽,“你无甚武力,但面对歹徒心思缜密,引得好几个人都中了招,三皇子似乎并不是传闻中的病弱废物。”
“我在外行走,确有原因,但还不便明说,或许日后有机会说与你听,”陆沂泽垂下眼睑,轻轻说,“将军能听说我的传闻,那想必也知道,我与母亲受到的迫害。若我不示弱,只怕在这深宫中早已尸骨无存。”
“能动用行伍之人假扮商队来找你们,三皇子的能力怕不仅仅是示弱。”盛轻舟淡淡道,她手指轻点桌子,她回程时,看到的那伙乔装打扮之人正是往山上去,真有那么巧么?
现在陆沂泽的身份明了,那很多事情都值得再推敲一下。
“将军何意?”陆沂泽面露不解,“我若还有行伍之人可用,又怎会被追得几乎丧命,最后还是蒙将军相救。”
盛轻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着摇头道,“那就是我认错了人,或许只是他国细作在都城附近打探消息,三皇子不必介怀。”
“……还未正式感谢救命之恩,”陆沂泽微微后退,“世人多避祸求安,将军当时一人在外,竟愿意站出来,着实令人佩服。”
“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公子,遇到追杀临危不惧,还能迅速依靠地形反击,我想看看是什么样的人罢了,”盛轻舟说,“而且你的气质、容貌也不像普通人,我当时就想,会不会还有见面的一天,没想到这天来得挺快。”
“将军是认为我设局引你来救,好促成今日之见?”
“我不知道,”盛轻舟轻咳一声,将玉佩放到桌上,“只是如今我们身份变了,很多事情就说不清了。”
被雕刻成水波模样的白玉,在朦胧的灯下,似乎真的流动了起来。
陆沂泽看着那玉佩,自嘲地笑了笑,“是我对将军有所隐瞒,将军心有芥蒂也很正常。”
“我倒是有些感兴趣,是谁想杀皇子。”盛轻舟不想在这事情上纠结,换了话题。
“将军认为,我和四弟一同为质,谁最高兴?”陆沂泽反问。
两人对视一眼,有了相同答案。
“不管是为了颜面或是后嗣,父皇都不会同意我们两人一起去的,将军这一招以进为退,是想要更多赔偿吧。”陆沂泽重新分拣陈皮、白芍。
“我从不想进犯,但豺狼已入室,伤我百姓,忍之何如,”盛轻舟直接道,“士兵用命来填的胜利,我必得为这血债讨回千百倍。”
“能在将军麾下,何其幸哉。”陆沂泽道。
“是我能有此队伍,幸甚。”盛轻舟抬头看看月色。
“所以,将军真正想要谁入景为质?”陆沂泽问。
“我该走了。”盛轻舟并不回答,转身离去。
“将军,”陆沂泽喊住盛轻舟,将药包抛出去,“我见将军面色稍红,略有咳嗽,近日时气不好,应是外感内滞,还需好生休养。”
盛轻舟抓住药包,朝身后摆摆手,跳下宫墙。
陆沂泽在门边眺望远处良久。
盛轻舟翻墙回到使馆,才推开门,就见端彦和玲珑挤眉弄眼。
“你这两年愈发胆大了,现在竟敢一人夜探祁皇宫。”刘维安沉声说,拿着戒尺在光亮处站出了一夫当关的气势。
“……老师,”盛轻舟立刻站定,冲他笑了笑,乖乖把左手伸出。
“君子不立危墙!这里是祁国,你仗着武艺高强随意来去,可一朝被啄了眼,又如何是好!”刘维安眼见从小招鸡斗狗、不怕天地但尊师重道的学生,在军营摸爬几年变成了如今这更加混不吝的性子,心里着实生气,但又无可奈何,实在是下不了手,“《礼记》抄十遍,不许别人帮忙。”
“咳咳。”盛轻舟偏头咳嗽了两声。
“将军风寒还未好,可得好好休息。”玲珑适时扶住盛轻舟手肘,担忧道。
“主帅冲动,你俩非但不劝谏,还帮着隐瞒,同罪,各抄五遍,”刘维安甩了甩袖子离开,又道,“将军可回朝再抄。”
“……”无妄之灾,端彦心想。
盛轻舟三人默默送刘维安回屋。
“不知将军今日夜探如何?那三皇子是否隐藏着什么?”端彦问道。
“陆沂泽身上藏着秘密确实是真,不过与我们此行无关就不必深究。至于是敌是友,还得再看,”盛轻舟摩挲着药包,“明日的宴席,总感觉有好戏。”
天既白,太阳从东而起,逐渐偏到西。
盛轻舟等人进了祁皇宫,准备去宴席。
“就是你,想让我与三哥都去景国当质子?”
此人介于少年与成年之间,金冠华服,容颜昳丽,原本是翩翩佳公子,却怒气冲冲如被拔了毛的鹅,张开翅膀在内廷路上拦住了盛轻舟一行。
端彦拦在他面前,警惕地望着此人。
盛轻舟微微挑眉,“四皇子在此,是想见见让贵国落败之人,还是想早点认识使臣,以便早日结交伙伴。”
这话直往人心口上戳。
四皇子陆粲之被噎了一下,看着盛轻舟,只觉得她与之前自己所想的粗犷样貌截然不同,竟另有一种朝阳勃发的英气,“入朝为质,向来是一人,你凭何要求我们出两位皇子?”
“就凭永安军七日攻破祁边城嘉州,夺将旗,杀千人,”玲珑仰起头道,“四皇子锦衣玉食,怕是没见过,浮尸千里是何模样。战场上布料珍贵,所以不论男女,尸身皆坦胸露乳,若是运气好,还能有薄土盖着,运气不好就只能曝尸荒野,等着野狗啃食了。”
“我在书中有看过此等事,但我不是来说这个的,”陆粲之咬了咬嘴唇,“自古以来,哪怕是战败之国也只出一个质子,你们今日要两人,如此得寸进尺,让我祁国颜面何存!”
“既然胜了,自然要得寸进尺,敲骨吸髓。反倒是你们,都已经败了,就该有战败的姿态,强撑颜面不过是再丢一次脸,”盛轻舟从不爱讲战争中的仁义,牺牲那么多人换来的胜利,凭什么要为几句冠冕堂皇的话而放弃获利,“四皇子若是不想当这质子,可以让祁皇割地,孤可考虑……”
“我是中宫嫡出,身份贵重,若你们要皇子入朝为质,我一人去就行,不必再多一个庶出皇子。”陆粲之打断盛轻舟的话,昂起头道。
盛轻舟看了他一会儿,忍不住笑了,不含任何嘲讽之意。
刘维安等人听了此话,也忍俊不禁。
“你们笑什么,我说错了吗!”陆粲之瞬间炸毛,他不过十七岁,这两日听得质子之言,就直冲冲来拦截使臣,可与盛轻舟一对峙,似乎漏了怯。
“四皇子高风亮节,我等佩服,”刘维安道,“只是赔偿需经过详细商讨,落于简牍之上,并不是在此如市井砍价就行。何况,此次祁国落败,这决定权并不在你手。”
“你们等着,日后我必上战场,定将夺回属于祁国的东西!”陆粲之高声道。
“殿下,殿下别说了!国君会怪罪下来的。”旁边的小太监早已急得团团转。
“孤从不等候任何人,想抢夺的尽管来。”盛轻舟淡淡道。
陆粲之落了颜面,生着气跑了,几个小太监行礼后也赶紧跟在后面追。
盛轻舟几人对视一眼,倒是没想到在此等糜烂的宫廷中还有这样少年意气的皇子。
祁皇宫承恩殿。
殿内灯火通明,帐舞蟠龙、帘飞绣凤,舞女们身着轻纱,在大殿中央轻盈旋转,宫人们手捧金银器皿,穿梭于宾客之间,献上琼浆玉液,一派奢靡模样。
“永安将军、景国使臣到!”随着此声,殿内突然静下来。
“孤奉圣上之命,前来问祁皇安,愿龙体康健,国泰民安。”
“永安将军不必多礼,”祁皇放下酒,“赐座。”
一行人依次坐下,早有宫人呈上酒樽、佳肴美馔。
盛轻舟打眼扫了一圈,只见陆沂泽、陆粲之早已入席。
“永安王能莅临我大祁,实在是荣幸,”祁太子第一个站起身来端起酒,面向盛轻舟,“愿以此酒,恭祝两国永结同好,世代和睦,共享太平。”
盛轻舟深深看了他一眼,拿起酒杯。
舞者来到池中央,行礼后开始献舞。
“领舞者乃是我朝栖柳公主,今日特地为将军献舞。”一大臣道。
盛轻舟看向一众舞者,中间簇拥着一华服女子,身姿曼妙,气质极佳,罩在脸上的笑如假面一般。
“这莫不是祁皇的嫡出七公主,”刘维安皱眉道,“公主乃千金之躯,无论嫡庶,怎能当众起舞!”
“永安将军既是嫡长公主、又是主帅,一般舞女如何配给将军献舞。”祁太子眼中闪过一丝快意,笑道,“我这妹妹,早已听闻将军英姿,闹着要瞻仰一番,才有了今日这专为将军的一舞。”
刘维安沉下脸色,对方拿陆栖柳这位嫡公主献舞,来恶心盛轻舟,不过是无法真正动人,却想将他们的脸面撕下来踩在脚底羞辱。
盛轻舟浑不在意,祁皇室自己将弱女子推到前面,不以为耻,反而沾沾自喜,她又何必介怀呢。
见盛轻舟颇有些悠然自得地看着池中舞曲,祁太子笑容变形,应该被羞辱的人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那就成了他的笑话。
盛轻舟心里嗤笑一声,无论是前一世还是这一世,女子行路都很是艰难,明明是靠自己唱歌起舞养家糊口,又凭什么受人歧视,她也从没有过这个朝代艺伎身为下贱的想法。
虽然看不上祁国一群人自损八百的行为,但盛轻舟见这位公主虽带着笑,眼中并未有任何喜悦之情。
“既然公主想见孤,何不请公主上前来,也好与孤认识认识。”盛轻舟轻笑着看向陆栖柳。
陆栖柳见祁太子并未说不准,才慢慢停下舞步,垂眼走向盛轻舟。
“多谢公主抬爱,请,”盛轻舟拿过一杯酒,双手捧给她,“公主今日很漂亮。”
陆栖柳眼眶一红,接过酒杯。
陆沂泽喝了一口酒,抬眼看向盛轻舟。
“栖柳,既见过了永安将军,便过来吧。”祁太子阴沉沉笑道。
陆栖柳认真看了盛轻舟一眼,行礼后转身坐到了祁太子身边。
“怎么还不奏乐,”一臣子出声,“还得请永安王继续欣赏。”
悠扬的乐声又响起,回荡在殿堂内,舞女们又翩翩舞起,如同缓缓绽放的花朵,花蕊从中散落。
一派纸醉金迷间,乐师突然从古琴中抽出软剑,直逼祁皇。
好戏开场了。
盛轻舟挡在刘维安前面,饶有兴趣看着霎时间一片混乱的宫殿,惊叫声不绝于耳。
陆沂泽抓起陆粲之,往后退了两步。
陆粲之慌乱了一瞬,反应过来以后扑向祁皇。“抓刺客!父皇!保护父皇!”
陆沂泽站起身躲到一旁,远远地看着殿中情形。
侍卫从各门喷涌而出,踩着满地乱爬的贵胄大臣,围到了殿前,与刺客缠斗。
突然间,几个原本抓刺客的侍卫反水,直冲着皇亲而去,场面陷入二次混乱。
玲珑瞪大眼睛观察这些人的路数,定神后看向盛轻舟。
盛轻舟脸色不变,不着痕迹地看了端彦一眼。
端彦神色凝重,他并未安排另一波人行刺,这是出了什么变故。
侍卫之间失去了信任,互相打量着,反倒让一个反水者得了先机,冲破防卫,直逼殿前。
“父皇小心!”路粲之拿起装饰用的太祖剑,劈向刺客。
刺客反身一躲,跳向旁边,转头见到祁太子,反手拿刀砍去。
祁太子将妹妹往前一推,自己跌坐在地上。
“啊!”路栖柳撞到了刺客身上,尖叫着颤抖。
刺客被撒了一脸香粉,登时感觉刺痛难忍。陆沂泽仍开荷包,将路栖柳拉起,退至柱子边。但刺客已逼近,他们退无可退。
盛轻舟本想上前,但她身穿宽袖窄腰的使臣礼服,披着银狐长褂,庄重大气却也导致行动极其不便。只能抽出袖中匕首,朝刺客掷去。顺带扔开披风,冲了出去。
“盛轻舟!”刘维安发出一声怒吼。
端彦连忙上前扶住刘老师,生怕他气坏了。
“快去帮她!”刘维安急道。
“大人不着急,这几个刺客伤不到将军。”端彦一边帮他顺着气,一边示意玲珑去帮忙。
玲珑也顺势夺了一把刀,身姿灵巧地游走到剑拔弩张的殿中,朝想要浑水摸鱼的刺客侍卫砍去,
刘维安脸色铁青,喘着粗气,只觉得自己要命不久矣。
盛轻舟踩着矮桌飞身上前,衣摆在空中轻灵飘逸,身形矫健地飞起一脚向刺客,刺客狼狈躲过。她举起从侍卫手中夺过长刀,连着几刀劈下。那刺客横刀硬抗,却没想到盛轻舟力气刚猛强劲,第一刀便将他震得臂膀麻痹,第二刀下来直接劈断了他的刀,断刃飞溅,本以为第三刀将取他性命,她却突然收力,刀锋轻转,只用刀背敲断他的右腿。
盛轻舟收刀,环视一圈,又看向身边的陆沂泽。
“多谢将军相救。”陆沂泽对她温和一笑,又转身扶起瑟瑟发抖的路栖柳。
路栖柳虽已脸色苍白,还是勉强朝盛轻舟行礼。
宫殿内一片狼藉,再不复之前的红飞翠舞。
众多侍卫此刻拿着刀不敢退下,虽刺客已伏法,但盛轻舟还手持利刃站在殿前,离祁皇不过五步之遥,看其之前路数身姿,只怕顷刻便能取祁皇人头,还能顺带了三皇子和栖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