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肃予君月余前从南境启程,因为带着家眷亲随,这一路从冬走到了春。
沿路渐浓的春色,他忽而想到那时和那孩子一起走过的春景。
当年,叶无岂见过叶鹏鸿后便匆忙带离开。肃予君知道叶无岂多年来一直在逃避着某些往事,但并不曾想到竟然会这样决绝,甚至对于唯一兄长都拒之门外。叶无岂带走了忘忧,他没有理由去阻拦,只能放他们走,但叶鹏鸿作为叶家家长要流落在外的子侄认祖归宗却是名正言顺,只是没料到还未等他们回京,他就收到了南下戍边的圣旨。
不能陪在她身边虽是遗憾,但也没关系,因为总会再见。
这近十年的时光是蛰伏,也是交易,边境的艰苦换来大靖的平安,皇城中的父亲日渐衰老,也是收网之时。对于权力的渴望是镌刻在每个皇子的骨子里,但每每夜深人静独自一人之时,他也会自嘲地笑,什么家国大义冠冕堂皇,权力所裹挟的只不过是一个个私欲,比如,他想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留下那些人。
京城的街道挤满了往来的人,熙熙攘攘。
百姓口中,明王肃予君是一个传奇,曾经年少而骁勇,如今历尽风霜的面容却仍英俊。路边的人有想一睹明王英姿的,有想入得青眼做些生意的,青容一直身姿紧绷地注视着周围,肃予君却安闲地骑马走在一旁。
直到青容提醒他,他才注意倒街边酒楼的争执。
那一刻,万物止于这个春日午后明媚的阳光中。
肃予君看着那张仰头望着自己的美好的面庞,心头却仿佛被什么刺中,竟然有着一丝微微的疼,他与她之间相隔着数十载的时光,她长成了这般少女模样,坦然地望着自己,脸上带着争吵的薄怒,生动明朗。
忘忧逆光看向肃予君,时光并未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周身虽多了些兵戈之气,但见到她但眉目间依然是初见时那温柔笑意。
最初的错愕之后,忘忧对他亮出一个狡黠而明媚的笑容,挽起了衣袖露出被烫红的手臂。“有恙!”她说,“李洛儿她欺负我!”
肃予君忍着笑,撇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人群,问道:“那你刀呢?”
忘忧眼中瞬间闪过光彩:“我可以砍了她是么?”
李洛儿刚要开口,抬头瞥见肃予君的眼神,便连忙低下头闷声说:“请王爷恕罪。”
“小忘忧,怎么这些年反倒没了长进,”他说,“是没人给你撑场子了么?”
忘忧来了精神,挽起袖子嚷着要揍李洛儿。
李洛儿看了眼护肃予君,又看了眼忘忧,接着又望向肃予君,便识趣地闭上了嘴。
忘忧已经扯住李洛儿的衣衫,嚷着要小二拿壶热水来。李洛儿的随从想拦住忘忧,又被肃予君的侍卫拦住,只能忍气吞声地干瞪眼。小二心里叫苦不迭,心说今日开门大概是没看黄历,这些祖宗无论谁都是得罪不起的,便只在原地磨磨蹭蹭不肯动弹。
肃予君看了一会这出闹剧,眼见着忘忧指使不动小二,开始往怀里摸索什么,这才说道:“好了,忘忧,别闹了。”
肃予君喊来青容,让他送忘忧回家。
忘忧被塞进车子里的时候,还因大仇未报而气愤地叫嚷着。肃予君未再理会其他人,打马跟在车旁。忘忧叫嚷了一会便没了动静,又过了一阵,探出个脑袋问道:“喂,你见到我高兴么?”
肃予君没看她,只是看着远方的城楼说道:“坐好,不要把脑袋伸出来,小心撞花脸。”
忘忧吐吐舌头把脑袋收了回去,结果不一会,又伸出脑袋:“喂,我见到你可是很高兴的。”
肃予君还是看着远方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含着一丝笑意。
王安雅的车子跟在车队中央,远远听到路边的吵闹,又觉察出车队停滞不前,便打发了个丫鬟到前面去看看。不一会丫鬟回来禀报,是街边有少年在打架,王爷停下来探查了一下。王安雅不解,什么样的少年打架能惊动王爷。丫鬟说,看起来只是因琐事争执,其中一个姑娘听说受伤了,被王爷带上车送回家了。
王安雅心中一动,肃予君从来不是有这种闲情逸致的人,不会毫无缘由地救助街边落难的姑娘。她喊来肃宣明,让他去前方问一下青容还有多久会到,今日到府上是否就需要备下会客的酒宴。
肃宣明片刻后回来,向母亲一一禀明。王安雅看似随意地问道:“你父亲可有劳累?可需要停车休息一下?”
肃宣明看了母亲一眼,却见母亲看着前方,并未看他。肃宣明已是半大的少年,英俊聪慧,却也沉默敏感。
母亲多年来一直以女主人的身份操持着王府的一切,却永远不是王妃。那个位置就这样空悬着,时时刻刻告诫着她,这是她不应肖想的东西,聪慧能干得不到,贤惠隐忍也得不到,就连漫长的时间也无法让她得到。这种无望的等待,让她越发阴郁多疑,肃宣明跟在母亲身边,以一个孩童的纤细敏感,觉察出母亲的不甘和无奈。
明王是世间煊赫权力的化身,他们是他的妻儿,然而他们却都明白,他眼中的皇权和手中的天下,并不见得有多少他们母子的位置。
十年前肃宣明还年幼,但依稀记得那个比他大了几岁的女孩。她和她的父亲没有他们这些生活在权力中心那些人的身份地位,没有对权力的欲念和渴望,然而她却生活地如此自由自在,也得到了如此多的宠爱。
所以,尽管记忆模糊,尽管她也长成了豆蔻少女,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她,那个坐在他父亲车里向外张望不停说笑的少女。
而他父亲看向她时的笑容,是他所未曾见过的。
而母亲委婉的询问,让他的心在春光中狠狠疼了一下。
李洛儿直至明王的车队走过,才青着一张脸唤过仆从驱车回家。
她是右相嫡亲的孙女,自幼有才女之名,端王之子肃宣瑞打小就是她的拥趸,在京城,哪怕是皇家都会给她三分薄面,所以她从未想过会有叶忘忧这样放肆无赖的人。
第一次见到叶忘忧的时候,她就拔刀威吓了肃宣瑞。纵然是李洛儿这样出身权贵恃才傲物的女孩,面对皇家也是不经意的逢迎,即便肃宣瑞那样示好,她顶多也是有分寸地调笑、玩闹。
分寸,便是箍住她、箍住所有豪门女子的绳索,举手投足待人接物都要有分寸,有分寸便不能随心所欲,不能肆意哭笑。
所以,她从未想过,有人敢把刀架在端王之子的脖子上,更未想过会是一个小女孩。开始,她和众人一样,以为叶忘忧是被明王宠爱的女儿,那这番行径便也可以理解。可那之后,她听说叶忘忧只是叶家流落在外的子嗣。
“庸碌之辈。”听到祖父是这样评价自己前任的长子叶鹏鸿,李洛儿也就认定,哪有什么恃宠而骄,她叶忘忧只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野丫头罢了。
今日,这条街上的大半人群,都是听说明王今日到京,出来看热闹。少年战神到铁血将领,这位王爷出行时,总会引起围观。
李洛儿与几个要好的女孩约见在这里,这些矜贵的少女们自然不会承认她们心中所念,只是占据了二楼窗边最好的位置。
叶忘忧策马跑过街角的时候,便引起了李洛儿的注意。这些年,关于叶忘忧的流言会时不时地传到她的耳中,她的顽劣放荡就是她们圈子里的笑话。直到楼下传来争吵,她听到她也是为了见明王的。
李洛儿心头忽起一阵不快,唤来丫鬟教训一下“这个不知道哪里来的野丫头”。不出所料,叶忘忧毫无女子的风度仪容,当即撒泼,李洛儿便带着一群人下楼看笑话。
未曾想到的是,明王车队恰在此时路过,那位王爷穿过喧嚣人群,径直走到她们面前,在叶忘忧身后,看着她。兵戈与岁月增加了他的气势,一如从前,春闺少女的梦中都曾有过他的身影。
李洛儿记起,她第一次见叶忘忧时,他也是这样站在她身后。
他看着她,眼神中再无其他。
宠爱。李洛儿脑海中忽然现出这个词。
她不仅是地位身份高贵,也是父母长辈真正重视的孩子,这已比那些徒有身份却不被看重的女子好很多,但于父母长辈是敬爱的,于兄弟姐妹是友爱的,她的生活是端庄沉稳的,宠爱之于她这样的世家女子,甚至是不体面的,一个正派女子不该肖想这个词。
然而明王看向叶忘忧的眼神,让她忽而嫉妒起来,嫉妒到心痛。
一个强硬男人不经意间现出的温柔,比那些甜言蜜语更为动人。
有人撑腰,叶忘忧更加嚣张起来。那一瞬,李洛儿竟然理解了她的底气和他的温柔。
恃宠而骄。
的确,被那样宠着的孩子才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笑闹,而这不羁的笑容也确实值得所有宠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