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柒
木梳顺着头发慢慢地熨下来。悠闲地在旁边衔上皂荚一二,再度笼罩上时如同一片吞咽墨色的云。
“不高兴吗?”
程怀珍低垂着眼,看缺指的右手,捉摸不透地感到伤心和迷茫。
“……我不知道。”
她未曾想过能够再见兰君,这分明是个惊喜又圆满的机遇。只是,难以弥合的裂隙消解了与故人相见的愉快,程怀珍实在不喜欢这种物是人非的感觉。同样,她也不喜欢这种逐渐平静下来,平静到无动于衷的感受。
程怀珍不明白。她觉得自己的嗅觉出问题了。
脑后那只手不声不响地沿着脖颈朝上,再轻轻摩挲着她的耳垂,像是条不沾含任何欲/望的蝮蛇静默地找寻蛰伏的洞穴。“你只是还没反应过来。”
他现在盘踞在那里,要将程怀珍一星半点的烦恼捂冷。
“师妹,你既念着那位夫人,她怎么能不念着你呢……”
然而,还不等江烻说些近乎讨好的话,再借机旁敲侧击两人的前尘往事,他的话语一下子恼了程怀珍,惹得她骤然转过头,惊起的水珠被颊上的软毛针似地穿刺。
她用一种愠怒中隐隐透出孩子气的神情望向江烻。正是这一点孩子气,刹那间生出瑰丽到头晕目眩的光彩万千,突兀又相得益彰地照在原本黑与白的分明上,宛若一次引人垂泪的凶杀。江烻不问,但他看得见——界限上徘徊着一个没能安宁长大的孩子。
现在,程怀珍因为江烻的话有些恨他。“不是夫人。”她脸上显出最初的执拗来。那并非少年意气的产物,而是跟随岁月愈发深切地扎根在程怀珍骨髓里,一种骨子里的隐性偏执。
程怀珍恨这个夺去兰君名字的称谓。这其中兴许是有占有欲作祟的,她没有给自己任何伟光正的理由辩解。
“她不是。”
江烻表情凝固了一瞬。
“……抱歉。”
他亦没有作任何论辩。那一瞬足够让恐慌与嫉妒占据江烻的心,以至于在无声间几乎要将手中的木梳握坏。
程怀珍转回头。诸多情绪郁结于心,她也无心再在浴桶里消磨光阴。“你来洗吧。晚上早点歇息。”
“好。”
程怀珍的火气并非冲着江烻去,两人对此均是心知肚明。因此沐浴过到榻上安歇,他们反倒更加亲密无间地紧拥在一起。江烻明白程怀珍心上不好受,她勒他勒得这般紧,叫他又是欣喜,又是痛心,只能轻拍着背叫程怀珍好睡些。
程怀珍埋在他胸口,也不嫌闷,就着让人眩晕的淡淡窒息感想要早点失去意识。
她有点想流眼泪。
时辰不算深夜。当江烻瞥见从窗户侧方一路向门跋涉的橙红一团,心里颇有微词。
江烻有些不好的预感。“她睡下了”,他真想这么回绝,但这对程怀珍来说或许是好事。尽管江烻同样是因为念着她,才想那人夜晚打扰的不是,但他明白程怀珍想要做什么。
“程少侠。”
那人靠在门前,手中的灯笼混着夜晚的漆黑隐隐绰绰,作一簇柔软的火燃着。她不准备唐突了两人,只是试探地轻唤一声,再道。
“程少侠若醒着,夫人有请少侠夜半前去一叙。”
闻见声音,程怀珍睁开眼。“什么?”只是仍有些不清楚,又或者只是因为下意识。
江烻已经起身,去取来衣物,边一一备好边答应程怀珍的话。
“是小珍的姐姐,要找小珍说话。”
看见程怀珍不假思索下了床,江烻上前两步,若有似无地按了按她的肩膀,像是在好言好语地温言着“别急”。
“秋天了,晚上凉。”
所以,他默默起身,帮程怀珍细致地穿好衣裳。她有些躁动不安,烦躁间想要脱了他的双手,披一件意思一下出门。但程怀珍最终停驻在此,没有叫他那双仅是用来给她穿衣的手折了去。
“既是这个时辰把你唤去,回头记得多喝两口热茶,快快地跑回来。别让热气散了。”
程怀珍含糊地应了声,再说句“不用等我,自个休息好”,推门随那丫鬟去了。
拢了衣裳坐到桌旁,此刻的江烻反倒觉不出寂寥与妒忌。
一来,程怀珍总要回来;二来,世上能多一个人念着她,江烻高兴还来不及。在理智层面,江烻一点都不藏私。
不过,那位名唤兰君的夫人总让他觉得违和。
这一夜,江烻一刻未眠。
即便等到次日,知府夫人也没有让程怀珍全须全尾地归来。
“我不曾见过你。我不认得你。”
翌日,江烻见着了他未曾谋面的少女。她露出疑惑的神情如是回答,再腼腆地笑一笑,嘴唇眼睛都是弯弯的圆弧,身上有股洗不清的稚气。
“你应当找错人,或者是迷路了。”
她看上去对自己的喉舌有疑问。只是面前既然站着个陌生人,她也暂时顾不上自己了,内秀得很,都不攥着兰君的袖子问一问。
“……不。”
江烻半晌才发出声音。
他并非失了方向。只是,程怀珍迷失在了十四岁以前的道路上。
熟读各种话本的程怀珍对局势有所察觉。
她敏锐地感觉到状况非比寻常。正因为如此,众目睽睽之下,她没有选择熟稔地叫一声“杜姐姐”,然后从兰君的身后灵活地窜到杜徽的臂弯下,而是谨慎地躲在兰君身后圆睁着双眼窥看。
杜徽脸色不太好看。程怀珍有些担忧,不过眼见对方跟余铉尘还有薛朝生在那处议论,程怀珍又觉得自己还是先别上前为妙,免得给他们添乱。
“兰君,我刚刚还没问你呢。”
无事可做,程怀珍边怀着一片殷切的忧郁之心,边跟兰君咬起耳朵来。
“我们穿成这样子,是不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程怀珍半真半假地抱怨着——因为这身行头很合她的心意,“这样子”相当帅气。她简直要得意地装腔作势起来,念两句台词示众了。
东张西望一圈,程怀珍继续偷偷摸摸:“我只是睡了一觉,怎么什么都记不得了。这应该不会影响我配合你们吧?”
“……不。”
矢口否认的一声近乎嗫嚅。如同半张脸被冰冻,兰君没有丝毫要和那双来自遥远过去的双眼对视的迹象。
无忧无虑,无知无觉。
然后她说:“怀珍,不会有事的。”
程怀珍心上放心了些,一时又忧郁地怨念起来。“要是我有些用,杜姐姐这时候就不止是跟他们说话了。”她碎碎念,“杜姐姐也不会提我的耳朵了,而是一直夸奖我。”
“……”
“对了!刚刚那个人找我说话。”
方才的程怀珍左顾右盼,也是因为试图躲到那陌生人看不见的地方。那个陌生人留给她很神奇的印象。比起如是相遇于现世,她觉得在话本子里见到对方会更高兴些。毕竟那人的皮囊实在精巧,远胜程怀珍描过的绣像们。
若是叫画皮鬼见了,非要扒下来不可。“他是谁?是这户人家的儿子吗?”
“……不是。他同你一样,都是过路人。”
“喔。好吧。”
没有再深入询问,程怀珍悄悄抱住兰君的腰,身体略略矮下去,才能把头搁置在她后背上。只是还没等舒服地枕上一小会儿,程怀珍就迅速抬起头。
“怎么啦?”
因为察觉到兰君身体一僵,程怀珍很是不解地离开了她的脊背。不同往常的手感也令她心生疑惑——这个兰君像是骤地吃胖了一圈。但她不会怀疑这是假扮的。
这分明就是兰君呢!虽然透出一股古怪,但兰君最不可能害她了。
兰君终在此刻望向她,用一种真正叫人陌生的腔调说话。“怀珍,马上得用午膳了。”可谓是祥和有余,爱重不足。
抑或者说,原先的爱重教那惊惧不已的阴翳遮蔽冲散,暂时聚拢不回来了。
——应当久久停留的情感仅因一个插曲作鸟兽散,最不可能归来的孩子却蓦地出现在已经没有容身之处的家门口。
“那就吃嘛。你肚子饿啦?”
“还好。”兰君缓声答,下意识说教起来,“怀珍,既然是这户人家招待,由不得你我客作主位地抉择……”
此言一出,程怀珍看着她久久不言,看到兰君要露出五味杂陈的讪笑。
但程怀珍再度开口时,话中含义只是要找药吃。“姐姐,我嘴巴里好奇怪。我是不是生病了?”
“不。你的病——先前已经好了。”
“……”
程怀珍彻底不言语了。她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孩子能想什么复杂的事。所以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摆弄腰间的剑,自言自语说要取一个威武的名字。
“余大哥的剑叫浩然剑,那我就叫快哉剑吧!……可是这样杜姐姐会生气吗?”
杜徽知道,即便是吃过这顿午饭,他们短期内也走不了。
“杜姐姐,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啊?”
“还是说……”她像是计上心来,欲盖弥彰地把手作扇子状,“不喝酒不痛快呢?”
这似曾相识的一举一动,引得杜徽认清一个事实:程怀珍少女时代的一颦一笑,放在这张饱经沧桑到冷酷的脸庞上没有任何违和感。哪怕之后她再没见过程怀珍显露笑容。
这张脸,远比她想象的要适合笑意涟涟。就好像一个人应当拥有的全部情绪——尤其是那活跃的欣悦之情——她程怀珍凭何不能拥有?
“无事。你拣些自己爱吃的,莫一味地顾我。”
所以此刻,哪怕是薛朝生,都不由得面色勉强,感到食不下咽。惹得刘知府就着那层你知我知却不挑明的关系唤“贤侄”,叫丫鬟端茶倒水去,命厨房临时再制些爽口的开胃菜来。
程怀珍应了声,低头吃饭。
桌上没能推杯换盏起来,但客气话说了一轮接一轮。这与程怀珍无关,刘知府一次都没有提到她的姓名。
他倒是念了她对面那人的名字不少回,赞“江少侠”不但武艺超群,而且很有品格,俨然要塑个功德像。
“我刘某人也是沾了少侠——不,应当说是‘诸位’的光,才能了结遗憾。”
程怀珍默默挑着鱼刺。挑了几根,兰君将她的碟拿了去挑,低声让她先寻些别的吃,就比如面前那道淋上糖汁的黄豆炖猪蹄。
“你若要吃,嫌麻烦,就用手拿着。”
兰君将细刺一一挑去。比不了鱼肚肥美又好吐骨头,这时候的程怀珍还是只晓得吃、不晓得认的年岁。正因如此,兰君逐渐找回些同她相处的诀窍来。
尽管原先她们间根本没有诀窍这一说法。
“真的吗?”程怀珍激动道,“是不是不太好啊。”
兰君失笑。自己以前说过不少类似的话,怎么这回就让怀珍激动不已呢?况且今时不同往日,程怀珍不是小孩,但兰君好歹也是个女主人,声音再怎么微薄都能争得一些包容。
“真的。没有不好。”兰君把那块剔除小刺后有些发散的鱼肉夹回程怀珍碗中,“无非是我替你叫个丫鬟来,拿条手帕的事。”
——所以,程怀珍在高兴什么呢?
兰君没有得到答案,明里暗里都没有。手帕是要来了,然而程怀珍最终也没有行事粗犷地抓起来吃。她甚至是极不方便地夹起来咬一口,再擦擦嘴边的酱汁,不做“出格”的事惹人嫌。毕竟她一天到晚没少跟兰君念叨,怕自己招人嫌弃,中途被灰溜溜赶回家去。
“不对。怀珍,你说的不对。”
那时,兰君会建议她稍放开些手脚。“你可不是没用的小孩。应当说,这世上没有谁是无用的。”
“不过我仍要说一句。怀珍,你有时候敏锐得可怕。好多次我都被你吓一跳呢。”
然后,程怀珍就会靠在兰君怀里,说“因为自己是姐姐爱护的小狗”,所以嗅觉才灵敏。
——姐姐,你说过你想做花,那我就做花旁边的小狗好了!
回忆令兰君目光发直。她仍记得孩童的天真是如何让程怀珍趴在她旁边的小床上,捧着童稚的脸赌气说,要么她们是姐姐和妹妹,要么她们是兰花和小狗。程怀珍要和她一样,不要旁的贵贱分别。
然而,这信誓旦旦的承诺,生在一处不该存在的桃源中。可笑至极。
与此同时,程怀珍看似忙于吃饭,实则悄悄偷看坐在对面的男子。主座上的摆席之人她不必认识,其余人里唯一的陌生人就是他了。
他不像方才那样看程怀珍,但程怀珍因为心上积着一堆事,便反过来趁着机会窥看他。想来他得听那刘大人讲话,才没空管她这个边缘人物,她就尽管看。
幻想是幻想,男子亦对这手段无师自通。刘知府夸赞余铉尘的间隙,他便明明白白注视她,不作任何修饰和遮掩。
程怀珍赶忙吃了糕,狼吞虎咽连塞两个。装模作样,也的确没吃饱。
她觉着有些噎,再次抬眸间见他做“细嚼慢咽”的口型。
他干嘛这么关心她?程怀珍咀嚼的速度慢下来,连喝好几口茶。
“也不知这是否就是饯别宴。刘某自然是想多留各位几日,现在实在是个适宜与诸君共赏的季节。”
刘知府从一丫鬟手中拿过昨日杜徽献上的锦盒。这丫鬟也是昨日几人密谈时,被刘知府托付去将宝物入库者。“刘某今日有心将此宝示众。先前只是和各位共享失而复得的喜悦,未曾开启此物。”
席上众人应声将目光投向他。这无疑令刘知府感到满意。
杜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余铉尘和薛朝生均有些心不在焉,估计不觉得这有何不可,但杜徽总觉得不简单。她早与他们说过要少和官场中人来往,可以少许多比江湖里杀身之害更可怕的烦忧。对于她这番言论,最先反驳的反倒不是父亲官至尚书的薛朝生,虽说他成了余铉尘的借口之二;借口之一,则是那番不分对象身份的“义气论”。
无论如何,帮人都不算坏事。只是漂流江湖多年,回逍遥宫有不少要学习,再加上刻骨铭心的往事,杜徽亦不是当初的杜徽。
她看一眼身旁的程怀珍。
起码这一回,杜徽想,她必须要成为怀珍的依靠。
现在,在酒席间所有人的见证下,“咔哒”一声刺破了寂静。锦盒里正是那枚名唤“离魂”的药丸,至少肉眼可见没有动手脚。
没有陷阱。杜徽松了口气,也松开原本紧握着的程怀珍的右手。
然而,刘知府却在倏忽间面色一沉。
“……你们竟敢欺骗本官!来人,拿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