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陆
“就是这里了。”
杜徽率先下马。
她是这趟护送之旅中,同程怀珍说过最多话的人。如今,杜徽熟门熟路地同那出门迎客的管家知会了一声,强调要多备上一间厢房,让她这两位朋友有个地方歇脚。“最终能够事成,实在少不了这二位。恩重如山,在下不好推辞。”
瞧那余铉尘,他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本该是他和记忆里的“珍姑娘”叙一叙旧的好时机,确保久远的心结已经解开,割舍过往的梦魇;然而他一路没什么话要说,总是仓促附和,鹦鹉似的。
如是这般,算重归于好了么?余铉尘拿不定主意,把缰绳交到仆人手上,掩盖性地对仆人多唠叨两句“这马性子烈”,再偷偷看向程怀珍那处。
她没准备交出马,事毕便要将袖子一拂离开,丝毫都不留下。余铉尘登时急了,要去拦,一句“你不准走”几乎要脱口而出。恰好有一年轻丫鬟出来,说话很是伶俐,张口就是这家主人一没谢过素昧平生的两人,二想借这点缘分结交侠义之士,两人走不得,三言两语客客气气地把程怀珍留了下来。而程怀珍既然拿定了主意,江烻也从来没有不从的道理。
“老爷听了消息,很是高兴。说是无论如何,最起码要把几位贵客留到明天日上三竿吃过饭,再送诸位各奔前程。”那丫鬟性子活泼,笑时声若银铃,还总要“骨碌”一下机灵地转出明亮的瞳仁,好奇地打量话不多讲的程怀珍。
等程怀珍看去,她也不害羞,只管笑得更灿烂些,面无愁色,颊飞红霞。
“老爷还说,要是几位想多吃两顿便饭,任各位叨扰。”丫鬟道,“先劳烦两位前去望一望所住厢房合不合适,尽管在周边闲步晃神。老爷有要事同这三位少侠一叙。”
几人便在此处暂且分手。
领两人去厢房居住的丫鬟性子内敛许多,带程怀珍和江烻走上蜿蜒曲折的小径,路上洒扫得分外洁净,无杂草乱石来拦,畅通无阻。两旁自有景观,松山竹石,交错堆叠成趣,观来颇有清雅之味。愈往前,愈是远离尘嚣,像是在闹市中开辟出一角桃源,倒是正中来客下怀。
“这间房靠近花园。老爷不知二位喜好,但希望两位侠士能够有如在家中自处。”她道,“闲来无事,可以在花园消遣。”
“只是夫人身体不佳,又常在花园透气,还望二位多担待。”
说罢,这丫鬟退下。
备好的厢房同这一路走来的景致呈出异曲同工的淡雅。桌上的白釉花瓶里盛着的兰花依稀缀着晶莹的水意,这般时辰,总不至于是露水;兰花瓶旁边用玉盘盛装造型精致的点心,芙蓉花的模样,已是微微凉了。程怀珍此时不算太饿,因而只是多看了两眼,觉着纹路优美,没有入口。
跟江烻在屋内坐一阵,曲听过两首,实在是悠闲得叫程怀珍手上发痒。只是在这里平白无故挥起剑,无疑有损礼节。
“我出去一会儿。”
江烻了然,将三弦搁在桌上,笑靥柔和。“去罢,师兄帮你看着。若有什么事,我便去寻你。”他决计做些针线活,缝缝补补,绣上些漂亮的纹样来——不妨从第一朵盛放的红梅开始。
“嗯。”
窗外阳光璨然,入眼之物俱染成金色。程怀珍不欲扰乱这府上原本的秩序,不作一点声,只是轻迈着步子朝花园去。过了月洞,再缓缓绕着,上了石桥。
兴许是因为来时的路上将难能可贵的繁华与安乐尽收眼底,程怀珍此时的心情确是多了几分“我言秋日胜春朝”(1)的轻盈。头顶有异声,遂仰头,看那簇黑色的尾巴,在天边一个跟着一个,挥动翅膀去往她看不到的渺远。
晴朗的天空除了这些,一点云都不见。
就在这时,初秋的金桂被吹离树枝,作碎屑裹进风中,跳有香味的旋舞,让风显了形。一时间,程怀珍被骤起的风朦胧了眼,好似睡眼惺忪,又像不肯睡去。
“……明月光呀,夜路不怕……”
“……小姑娘诶,快快归家……”
阳光顺着树叶的罅隙流下,触不到亭内的分毫阴凉。那作妇人打扮的女子便在温暖与凉爽的交界处,既嫌飞檐下太寒,又耐不住太多炙热,浅声哼唱着。她怀中有个睡得很不安稳的婴儿,襁褓里蜷成一团,嘴巴凭空嗦着什么,声音一小就“咿呀”不满。像是只要那妇人不轻柔地边唱边晃,就要不管不顾哭出声来,把秋日的风哭回去。
孩子总是这样。就像程怀珍,即便她长成今天这个模样,也曾有过十分爱哭的时光。
她已经很久没有流泪了。躲在桌子底下的那天,她也没能挤出一滴眼泪。
但现在,程怀珍露出与那时似曾相识的表情。
“……兰君?”
江烻一路寻过来,问了些仆人。
僻静深处,入目的场景只能教他在原地停驻。上不前,也退不去。
“兰君,我吵醒他了。”
那道身影出声时,慌张无措间眼含孺慕,像是遇到极难的事,非得求救摇椅上的妇人不可。只是,她明明将那小孩抱得很好,却还担忧自己笨手笨脚,于是向妇人追问。“是不是哪里不对?”
“哪里有。你抱得可好了。”
妇人笑道,“遇上你,他脾气都好了不少,还晓得冲人笑两声逗趣呢。以往还会用拳头打他阿爹,被说了两句就哭,可坏了。”
兰君提议让程怀珍试试看这大胖小子的重量。她一开始抱着不敢动,认真地盯视孩子的小脸僵在原地;过了很久,直到风都暂时停下来,她才敢很慢地晃起来。
这是兰君的小孩。程怀珍心想。
“怀珍,你长大了。”
这话令程怀珍抬起头。兰君只比她年长四岁,如今嫁作人妇,还养育了孩子,便只做沉稳的妇人打扮了。她发上簪了珠花,却没有因此衬得面容娇艳。那些沧桑的痕迹让程怀珍无法忽视。
程怀珍将孩子小心翼翼抱给一旁的婢女。
“……姐姐。”再然后,程怀珍蹲下来,好叫兰君不费一点劲儿就能看见她,仰起脸连唤她的第一个姐姐,叫她的第一个英雄。“你受了好多哭啊。”
兰君微怔,随即作嗔怒状:“这是在说我老吗?大小姐二十二岁,我今年也二十六了,能不老么?”
那只低垂着眼睛的鹿张口欲辩。
“你也吃了不少苦。”她目光平和下来,慈爱地拢了拢程怀珍的发,就像在思索怎么给今天的她梳个漂亮的发髻,柔柔地止住她的话匣。“怀珍,依我看,你才是‘老’了很多呢。”
再一转眸,兰君很是稀奇的眼睛一亮。
“你看,那里有个好俊俏的郎君呢。如此姿容,我先前可没领略过。怀珍,想必你也是如此罢?”
看见来人,程怀珍心上原本那股如真似幻的恍惚感在顷刻间作潮水退却,退到阳光照不到的地方,退到血浸的故土以外。
“他和我一道来。”
她的声音随即冷却下来,冷静到几近无动于衷,就像当初表面风轻雨淡地接受另一个姐姐已经死去那样。
“我见过。他是我的师兄。”
“……说要一起用顿午饭。”
“已经过了午时。”
程怀珍右手握着红木摇椅的扶手,精巧的昙花雕刻也随之印入掌心,镂出痕迹。“算了。舟车劳顿,亦无不可。”
说罢,她望向兰君。
“你不去,是吗?”程怀珍道,“杜徽不知道你在这。否则,她要来告诉我的。”声音听不出怨怼,只有引人侧目的执拗。
兰君方才对江烻微微点头,如今双手覆上程怀珍缺了指的右手。
“你们去吧。”面对长久分别的程怀珍,她浮光掠影谈点世事变迁,其他概不多问,只顾着言笑晏晏,一派祥和。“饿了也不早说。我同孩子他爹说一声,不就饿不着了吗?”显露出为人母的慈爱,兰君含笑看她。
程怀珍则去看交叠的手,无言。
“夫人,那我与怀珍先行告退,之后再来叨扰。”她不说话,江烻就代她言语一二,“怀珍就住在这附近,不过咫尺之遥。无论是怀珍想跟夫人叙旧,还是夫人想同怀珍说几句可心话,都容易得很。”
“你说的是。”
听出些许微妙的亲昵,兰君将笑意收敛。既要应对谈吐有礼的江烻,她便做出贵妇的风范。“我只知你是怀珍的师兄,敢问你是哪家的公子?”她问。
“夫人说笑了。”江烻答,“若非要添一笔,也只是多一层丈夫的本分而已。越不过夫人和怀珍的情谊。”
心有考量,兰君还是一怔:“你……”
此时有一丫鬟前来,隐晦地催了一催,程怀珍和江烻随即齐往会客厅去。那位刘知府也已等候多时,非尽地主之谊不可。
既能稳坐知府之位,已是岁近半百。刘知府其人,身形颀长,挺拔板正。细观其颜,须鬓泛白,相貌堂堂,年轻时应当也是个容貌不俗的美男子。眼见两人从门口进来,他站起,淡淡笑着,言“不必多礼”,语调举止均同老友无异,既不让人觉得生分尴尬,也不将那在官场上如鱼得水的精明气不合时宜地带到江湖中去。
问好时,江烻察觉到程怀珍隐有不愉。
“二位少侠,这边请。”
此刻的刘知府甚至可以用殷勤一语形容,“我刘某人能得两位相助,实乃人生之幸。今日又对两位的英姿眼见为实,心神震颤不已。这杯酒我先斟满,聊表心意。”
说罢豪爽地一饮而尽。
程怀珍刚跟江烻在桌边坐定,左手边坐着不安之心溢于言表的余铉尘。桌上摆着精致的冷盘,先前无人动筷,现在由一杯酒开始。
“茶还是酒,两位随意取用。我刘某无甚家私,但实在爱好各路佳酿,便将零星藏品与各位分享。见笑了。”
程怀珍若要因心情不快用些酒,江烻也不会多语。只是再怎么不快,也非得量力而行不可,否则伤身,夜半辗转难眠,他怎能好受。
然而程怀珍一滴没沾酒。平稳地叫那淡翠色的水流入杯,她将酒杯执起再饮尽,一气呵成。“不用言谢。”程怀珍道,“此为义举。”
刘知府笑着举杯相迎。
“而且,功劳不在这两人身上。”程怀珍将茶盏放下,手指向左侧去,“应该是那边三个接受嘉奖。”
“哈哈哈,程少侠实在太谦虚了。我已了解过你与江少侠如何鼎力相助,既救我这几位晚辈于水火,又助他们夺得宝物。纵使两位铁了心想做无名英雄,刘某也不想做这埋没人才的混账事。……”
客气话说了不少,热菜插在话间纷纷呈上桌。不是堪比仙宫中物的精致食膳,而是些当地的特色菜肴,乍一看甚至因为其貌不扬和份量颇丰显得过于粗粝,但无疑很有烟火人间的味道。譬如那由腌冬笋和猪肉炒制而成的一盆,肉肥瘦相间,油脂不多不少正好,尤其合程怀珍和杜徽的心意。两人均在这菜端上后就着热气腾腾的蒸米饭动了不少筷子。
虽是知府大人的饭桌,但闲聊起来,似乎也没有过多的条框。即便是最不擅长规规矩矩讲些场面话的余铉尘,也可偶尔说上几句。
刘知府喜饮酒,喝开了后更是一副笑口常开的慈善老爷模样。
“程少侠,我刚从丫鬟那里听说了件好得不得了,巧得不能再巧的事儿。”他笑着连连用手指点着空气,“你跟刘某养在后院的夫人似乎是故交。可有此事?”
他的措辞引得程怀珍一双眉微微一压。
“是。”她平静道,“兰君是我的姐姐。”
“哦。姐姐!”
只是,那刘知府再怎么酩酊大醉,都对家中私闻讲不出口,说这知府夫人是个没见过爹娘,曾在一处人家做婢女的贱籍女子。“我怎么听夫人说,她家中除自己以外,没有旁的兄弟姐妹——”
“啪”的一声,余铉尘手里的盘落地而碎,打断了刘知府的话;再观他旁边依次坐着的杜徽和薛朝生,上这刘知府的门轻车熟路,却从未晓得其中有这层缘分,无一不难掩讶异,细看脸上还有几分惊惧。
程怀珍平淡地看了一眼。
“我们不生在一处人家,也不作一处姓。”她不对掷下的异声和投来的视线有任何动容,只是陈述事实。
“但似亲姐妹。”
——姐姐喜欢兰花,兰花寓意也好,但姐姐可不是花花草草呀。
——那叫什么呢?
——我觉得姐姐比话本里的君子还厉害。什么君子不君子的,看不懂的话一堆,还不得被姐姐打趴下。
——我要是君子,是男子,那就好了。
——为什么偏要是男子呀?我觉得,君子也可以是女子。你想做君子,那你叫兰君,怎么样?
——兰……君。
——兰君,我要跟爹爹要君子兰的种子,把花种出来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