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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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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的一声,程怀珍抓住了江烻的手。

    “我可以自己来。”

    尽管那一声很清脆,清脆得好似程怀珍应对刺客时剑出鞘、那一个寒芒闪动的瞬间,但她并无与敌人生死较量时的警觉与冷峻。“昨天也是。”她说,“谢谢。”

    江烻垂下眼眸,将浴巾递与她。

    “不必言谢。”他轻声道,“换洗的衣服在凳子上,不要着凉。”

    程怀珍点头:“嗯。”

    她逐渐从这场濒死体验中回魂。程怀珍无疑在高烧和虚弱中消瘦了很多,但她的生机也在迅速复苏。她有意遵循一个崭新的信条延续生命,而这信条使得她注定要多做一段时间的隐士,然后入世。

    只是,枯枝能抽出嫩绿色的新芽,她的右手却生不出新的枝叶。

    江烻知道程怀珍原本的手。苍白,从纤长走向生了茧的粗糙,茧掉了又生,生了又褪。那双手最初因为徘徊于郊野遍布细小的伤痕,但江烻看得出来,那不是一双做习惯太多粗活的手。她洗自己吃好的碗,一开始很笨拙,三番两次要脱手,后来自然不是难事。她理应是殷实家庭出来的孩子。

    现在,那只残缺的右手扶在碗上。程怀珍察觉到他的注视,方才想起吃有吃相,要细嚼慢咽,不应如此粗鲁地囫囵吐枣。

    “对不起。”

    因为她实在是饿得慌。想来这饭桌上的教养,正是因为程怀珍十四岁在野外饿上许多时日摧毁,日后她便总想着填饱肚子。

    更何况,因为大病初愈,江烻不许她一下子积太多食,只得花上些工夫慢慢恢复到从前的饭量。如今江烻准备的依旧是些容易入口的饭食,只是不拦着她动筷了。

    “无事。”江烻从锅中掐了一大块鱼肚肉,再盛上萝卜,淋上汤汁放在她面前,自此也搁了筷子。“莫要噎着。其余的事,师兄只希望你自在。”

    他希望她好,一切都好。为此,哪怕程怀珍未曾向他开过家中往事的口,只要她一直不开口,江烻便想,“不问了”。

    不问了。桌下,他不知何时交叠在一起的双手变成左手挟持右手。

    江烻想,他的左手用起来,定不如他的师妹好。他的师妹是何等惊才绝艳的人物,他若企及她一半,那不是上天偏爱,是他自不量力地夸夸其谈。

    一根小拇指……肯定是不够的。

    “……”

    先前程怀珍索要完短剑,先是沉默地看了一会儿保养得极好的剑刃,然后沉默地注视了江烻许久。

    她将剑收回袖中,然后笃定地移开视线:“你用不上。”程怀珍轻描淡写到冷漠地如是陈述道。

    而江烻知晓。应当说,他怎么不会知晓。程怀珍的怜,就埋伏在这宝贵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之间——

    然后,冷静又直白地对他迎面而来。

    既然,江烻因为失神按捺不住提起自戕之事,那程怀珍自然不会让他有机会碰到凶器。她原先就要收起自己的所有物,如今则连同江烻的死意放进衣袖中。

    “师兄。”

    程怀珍对江烻的心绪有所察觉,“吃饭。”她也不提起旁的什么,只道让江烻专注眼前事。

    她此刻看向江烻的眼神实在是似曾相识,毫不犹豫地穿透他那张无论如何都败不了的俊逸皮囊,然后在他灵魂前方的毫厘之中停驻。程怀珍的技术是如此的高明,她已经吸取了教训,定不会重蹈覆辙伤了江烻。即便他要靠上来,她也能领先一筹避开。

    “师妹说的是。”

    “这几天,”程怀珍继续道,“尽快离开。”

    这里甚至连衣冠冢都不是。但若硬要叫乱葬岗,也无尸首。这些都架不住她在旁人的冢上向神灵求来了生,虽然程怀珍一生都不会释怀。

    赎罪只是讨一个名头的说法。错就是错,对就是对,到了地府抵赖不得,程怀珍也不准备抵赖。

    江烻又开始忙着给程怀珍布菜。“师妹也好了许多,我会尽快准备离开。”他手上不停道,“只是路上难免要走走停停,多休整一番。”

    热气稍散的菜肴并未失去其鲜美。“路上的事再说。”程怀珍回答。

    来时为了赶路,而去时虽然空闲许多,程怀珍也惯于待在屋内。她大病初愈,又疲于奔波,自然不是一晚的事,起码要两三个晚上。江烻便将当地的搞点小食寻来,或者去集市采买上许多精致的食材,再到药馆购些巩固筋骨气血的药材,借厨房做上好些色香味都极美的菜。

    比起从前,如今江烻会在程怀珍屋内留到她上榻,睡前再诊疗一次。

    “师妹早些休息。”他心中有数,将程怀珍露在外头的手臂放进被窝。

    只不过,对于江烻的行踪,程怀珍心底一直以来持保留意见。他们相安无事,这并不是一种需要保守秘密的僵持,但程怀珍依旧像记忆中的夜晚那般缄默不语,就像她面对幽灵一般的月色,以及幽灵在自己床前徘徊时已然沉沉睡去。

    在不同客栈下榻的每个夜晚,江烻都会坐在这里,可能坐到黎明破晓前,程怀珍并不确定,因为她不是每一晚都会失眠。她当然会因为疲倦睡去,这跟江烻是否在这里无关。

    程怀珍并不提防他。严格意义上,程怀珍不提防任何人,她只是提防危险。这是她求生的意志,亦是她的本能。程怀珍会在危险刺入自己喉管的前一秒暴起,无论她有多么孱弱,她总能像应激的野兽般露出獠牙,然后咬下一块肉——

    “师妹,你醒着。”

    短剑在江烻脖颈的前一寸停下。“你吵醒了我。”程怀珍已然坐起,眼下将剑收回,声音倒无太多不悦,虽说她的右手还被江烻掌握着。如果他是她的敌人,这无疑十分危险。

    “抱歉。”他说,“我很抱歉。对不起。”

    但他不是。非但不是,黑夜中,程怀珍还感到右手心落下了眼泪。

    “没事。”

    她没有继续,江烻亦没有再说。那一滴便在相对无言中蒸发,而程怀珍再没有感受到更多,仿佛那只是一个带着恐惧与细微癫狂的梦魇,在她面前温驯地伸出前爪,然后又收回。

    “师妹,我方才想起那些时日,竟还没有给师妹一个交代。”他在黑夜中道,“我应当负起责任。”

    双眼尚未适应黑暗,程怀珍依旧能从空气细微的流动中辨认江烻的所在。“你是大夫。你已经负过了。”更不必说江烻未曾松开她的手,而他的手指腹轻轻颤抖着,宛若涟漪。

    “……”

    程怀珍不疑有他:“你想要什么?”

    江烻许久没有答复,只是展开她的右手,像程怀珍醒来的那日摩挲着。窸窸窣窣间,程怀珍发觉自己的指尖擦过他略有湿意的睫毛。他将她的手放在了脸颊上。

    冥冥之中,这像一种交换。至少对程怀珍而言正是如此。

    凡事都讲究交换。程怀珍所面临的交换蒙着克制的、温情脉脉的幌子,里面蛰伏着痴缠到仿佛淬了毒的妖魔。碎裂的声音既是囚禁妖魔的罐子,也是心脏——本就畸形的心脏从今往后再也无法弥合。

    “……我心悦于你。”他说。

    “你想和我成亲?”

    程怀珍皱眉,“但我不会有孩子。”

    程怀珍绝不会有后代,因为她不清白。手染鲜血者,其至亲生来亦有罪,她不能连累一个尚未降临的生命。

    “我明白。”他轻声道,“师妹,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孩子。”

    传承——江烻不需要传承。

    他需要的是没日没夜地注视程怀珍安睡的脸庞。不是冰冷的棺木,而是温暖的床。

    “就我们……两个人。”

    他在恳请一种更加奇妙的传承。这传承奇妙到恶毒,因为江烻一刻不停地思考着,思考到夜不能寐,一直算计着这份传承。

    他必须贪婪地咽下一部分本该由程怀珍独享的罪过,再恬不知耻地渴求一个死结,一个精美到他可以凭此安然入眠的、精美到令人喜极而泣的死结。

    “小珍。”江烻说,“这样好不好?”

    “可以。”

    程怀珍的答复意料之外的果断,也意料之中的干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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