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大京十二年，冬月二十一日，雪意阑珊，枝头垂挂，黎昭将军凯旋而归，带着一队兵马先赶回皇城。
延帝大喜，命宫人摆好接风宴，亲自到将军府请人。
彼时，脱下盔甲的黎昭换回一身红装，飞仙髻上簪了一支赤金色花簪，端庄又不失便捷，一席百褶如意月裙配上一件军营猎来的虎皮大氅，温婉又冷冽。
延帝随身跟着几个官居一品的文臣，带着一群护卫浩浩荡荡进了将军府的院子。
“黎昭将军接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黎昭将军出征五载，骁勇善战，大败敌国军队，殊为可嘉，赏封地，特封二等功，赐黄金百两，绸缎百匹，钦此！”小黄门用尖细的嗓音宣读着圣旨，末了笑眼盈盈扶起黎昭：“将军，恭喜恭喜！”
有何可喜？
从军五载，弯弓辞汉月，与敌国交战二十余次从无败绩，别说是一个二等功，就是几个一等功也绰绰有余，不知这老皇帝想些什么，竟用一个二等功就草草打发了。
“臣，接旨。”黎昭行过礼，接下小黄门手中隐隐发烫的圣旨，正巧对上了延帝身边一个文臣的目光。
那人长得实在好看，黎昭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莫名其妙的熟悉涌上心头。
接风宴设在宫里，黎昭述职后赶到已经接近尾声。
舞姬挥舞着手中的丝帕，迈着整齐的舞步，黎昭面无表情穿梭其间，直至落座后才舒缓了一些紧绷的表情。
“黎将军凯旋而归，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黎将军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如若老夫没记错，黎将军从无败绩吧？”
“想不到黎将军一介女流之辈也能带兵打仗……”
渐渐地，恭喜的话就变了味道：“可是这样也不是长久之计，身为女子，当然是要将嫁人生子放在第一位。”
“女子就该在家里绣绣花，做做饭，相夫教子才是啊！”
“所言极是，倒不是老夫指指点点，大家心里都清楚，一个女子要那么多功勋做什么？”
这些话黎昭不是没听过，甚至更难听的她也不是没见识过，但是当下实在忍不了，她“嘭”一声放下酒杯，细长的凤眸扫过刚才说话的众人。
“各位大人……”黎昭忽然笑了：“我不上战场，难道靠你们舌战群儒吗？”
“这……”率先说话的老头手里还拿着酒杯，本来是想着来打压一下后生的气焰，没想到这后生竟然敢反驳他。
黎昭冷哼一声：“各位大人自便，黎某就不奉陪了。”
说着她便离了座，正好借着晚风吹吹这上头的酒劲。
边关清苦，每次将士们偷偷藏酒被发现都会嬉皮笑脸给黎昭来上一壶，外邦的酒劲比大京的酒劲不知大了多少，从前在边关一壶下去也就是有点发热，哪会像现在一般步态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一般。
入宫须得卸甲交兵器，身边没什么可以防身的东西，这让黎昭很是不安，她背着手在花园里乱逛，忽闻假山后有人交谈，便决定原路返回。
“虽然一早就猜到了，但是臣还是要问，皇上今日为何只是赏了个黎昭二等功？”
“依丞相大人之见，朕应该如何行赏？”
“黎昭驻守边关五年，期间兢兢业业从无败绩，应赏一等功。”
“丞相大人，黎昭手持虎符，又有一支训练有素的黎家军，若是她忠心不二尚可，倘若她狼子野心，朕又当如何？防人之心不可无，只得多加打压，让她知道谁才是天子……况且，她一介女流之辈，要那么多军功做什么？”
黎昭驻足，愣在原地，她想过无数个被打压的理由，但她万万没想到竟只是因为这个！
冬夜的冷风吹得她瑟瑟发抖，虎皮大氅被放置在接风宴的宴席上，她只得拢好领口，默默听着延帝与丞相的交谈。
假山的石壁被玉絮冲刷的透亮，黎昭站在其后，阴沉着脸准备回去，延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开，留下丞相一个人站在原地。
“黎将军还打算站到何时？”
黎昭心中一惊，缓着步子徐徐走出，他竟是一早就知道自己站在这偷听了。
“丞相大人。”黎昭抱拳行了个礼，然后抬头看了过去。
这位丞相大人也是大有来头的，身姿颀长，眉如墨翠，目若星辰，其父谥号文正，他本人年仅十七就官居一品，从政四年更是入朝不趋、赞拜不名。
他姓贺，名解星，取自阵解星芒尽，有凯旋而归，天将破晓之意。
不过，从前这位贺丞相对待所有人都谦和有礼，唯有与黎昭讲话时会针锋相对，倒也被大家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以此情此景，偷听被抓略显尴尬，黎昭正想着该如何说上两句客套话就离开，还没想好措辞，就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
贺解星轻声开口：“可会觉得委屈不公？”
突如其来的话语让黎昭略感茫然，随后回到：“不敢。”
是不敢，不是不会。
“我……”贺解星抬手，还想再说什么，就被黎昭打断。
“丞相大人，你该知道，我不揽权，不攀权贵，一心向往的只有自由，这军功不论是一等还是二等，之后我都还是要回到边疆驻守，实际上也没什么差别……若是没有别的事，我就先行离开了。”
脚下虚浮更是严重，明显是被下了药，黎昭表面上维持着清醒，实际上已经头晕眼花，必须马上回去。
可惜刚才耽搁时间太长，堪堪走到宫门口就两眼一黑，没了意识。
翌日。
立冬，大雪压梧桐，折柴堕峥嵘。
天尚未清明，昏暗无光。
小宫女端着吃食，踩着新雪走在回廊，忽然听见房内一阵摔东西的声音，立刻打开房门上前询问：“将军，您没事吧？伤到哪里了吗？”
黎昭赤着脚站在地上，青丝散乱未束起，红着眼盯着送饭的宫女：“让我出去！”
小宫女放下手中的食盒，不紧不慢取来大氅披在黎昭身上：“将军，我等也是奉命行事，上头说啦，好吃好喝伺候着您，任何要求都可以满足，但唯独这放您出去，恕奴婢不能。”
约莫还有一个时辰上朝，如果是延帝下令软禁她，那上朝前必定会来见她，只是延帝所为何事呢？难不成是想杯酒释兵权？
正如黎昭猜想的那样，刚一下朝延帝就直奔她这里，屏退宫人后自顾坐在椅子上。
“臣见过陛下。”彼时黎昭已经束好了发，她跪拜在地，行君臣之礼。
“起来吧。”延帝挥挥手：“将军，可怨朕？”
黎昭低眉浅笑，笑意反倒不达眼底：“陛下是说二等功的事，还是说将我迷晕，软禁在宫里的事？”
这话任谁说都是大不敬，身为一个臣子，哪有权利去质问皇帝？
“你胆子倒是大。”延帝不辨喜怒的声音响起。
短短几个字，轻飘飘闯入黎昭的耳朵里。
“臣……心直口快，望陛下恕罪。”黎昭抿着唇，低着头作势又要跪下去。
“行了行了，别跪了，阿昭，朕一直视你为亲女儿，怎么可能想着打压你，那么做不过是无奈之举罢了。”延帝捋着袖子：“黎家满门忠烈，可惜到了这一辈只剩下你这个女娃娃……”
黎昭疑惑：“这些又与陛下将我迷晕软禁有何干系？”
“自然是丞相出的主意，目的就是帮你堵住朝堂上的悠悠众口。”延帝讳莫如深：“不过，要暂时收回你的兵权，你可愿意？”
黎昭冷着脸，愿不愿意也已经成了定局，延帝如此询问，不是在争取她的意见，而是通知她。
“臣，遵旨。”
晨起开门雪满山，雪晴云淡日光寒。
黎昭换好官服一如既往上朝，同行的还有蓄谋偶遇的贺解星。
踏过梨木雕花的拱桥，后面就是上朝的大殿，金碧辉煌，宝殿气象盈庭。
静候片刻，小黄门率先尖着嗓子喊道：“陛下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一众大臣跪在地上。
“众爱卿平身。”
“谢陛下！”大臣们又呼呼啦啦接连起身。
“起奏陛下，臣有一事……”
就像黎昭预想的那样，朝堂上的大臣分为两派，一派觉得她劳苦功高，应赏一等功，一派认为她功高盖主，该上交兵权。
延帝沉吟许久，最终决定收回黎昭的部分兵权。
“黎将军一届女儿之身，能入朝堂已经是陛下莫大的恩赐，怎么能想着揽权争宠？”
“可惜黎将军是女儿身，倘若是男儿，必定前途无量啊！”
“肖阁老此言差矣，黎将军虽是女儿身，做的也不比男儿差，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啊！”
“天大的笑话，保家卫国还有男女之分？你那么厉害，你怎么不上战场杀敌，只敢在这里指指点点！”
“女子就是不如男！我肖载就把话撂在这！不服就来比试一番，倘若黎昭能赢过我，我就向她道歉，承认我不如她。”
朝堂上吵成一片，黎昭冷眼旁观，目光忽的落在贺解星身上，后者也笑眯眯看着她。
“行了行了。”延帝摆摆手：“整日就知道吵，朕要你们何用？”
刹那，全场寂静，落针可闻。
“起奏陛下，臣有一法。”贺解星笑着走上前：“苏州一带疫病横行，难民涌动，当地郎中束手无策，恰巧需要派遣武将带兵前往赈灾，既然肖阁老觉得女子不如男，何不与黎将军比试一番，看看谁先解决这麻烦。”
苏州一带疫病横行确实是棘手难题，耽搁数月也没有解决办法，延帝巴不得有人主动请缨，当即答应：“丞相所提之法实在不错，朕允了，就派丞相监工，倘若黎将军胜出，就不要再说女子不如男这样的话了。”
“且不说这任务难度有多大，就单单是贺丞相监工，黎将军就很难胜出吧？”随黎昭出征过的将军王多财站出来：“谁人不知，贺丞相从前就俩眼睛看不上我们黎将军，他监工，那赢的不就一定是肖老头了？”
延帝问：“那你想如何？”
“自然是让末将也跟过去。”王多财嘿嘿一笑：“陛下，就让末将也一起去吧！”
贺解星从容回答：“当然可以，不过，王将军，你可能对我有点误解，我对黎将军，可是……十分爱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