狠毒老五
怡华宫坐落在后宫正中,背靠明嘉湖畔,沿湖成片的桃柳与杉木圈出这片宫里仅有的皇家园林。
日华逝去时,湖水幽深,燥热的风沾上一丝凉气,行至昭阳殿时,带着咸湿的水汽。
怡华宫是楚贵妃的住所。
殿后的汉白玉台阶旁依稀能看到两个人影,一人匿在暗处,身子微伏看不清面容,另一人着米金色广袖长袍,头戴玉璧缠枝金冠,身姿挺直。
“都办好了?”他轻抚玉扳指,似不经意间问道。
“都吩咐下去了,从嘉福门到东宫都换上了我们的人,皇上娘娘们在兴庆殿,顾不得这么远,待众人饮酒起了兴致,懈怠之时,再由家父掩人耳目,估计等到东宫火势滔天,宫里的人才会发觉。”
那人仍伏着身子,低沉的声音消散在风里,只有只言片语落入杜玉岚的耳中。
这声音怎得有点耳熟?
“此计若成,太子就是不死也没了半条命,待表哥册封太子,会怎么嘉奖我们?”
对方哼笑一声,“还没成就来问我讨赏,你未免太心急了些,楚家贵为京城第一世家,还少了你们什么?”
杜玉岚打了个寒战。
楚家?那人是楚亦儒?
而被楚亦儒称为表哥的,只能是五皇子周泊睿。
上一世的小太子便是年幼病弱,身体羸弱,因而不得大臣们支持,待周泊睿夺权后便传出原太子病死的消息。
对于小太子的病症,外人只以为是先天身弱,如今看来,倒更可能是在东宫失火这场变故中,留下了不足之症。
若太子能避开这次大火,就不会落下病根,日后党争的局面些许会有大变动。
杜玉岚的大脑飞速运转,她趴伏着身子躲在矮树下,却不想二人的声音又低了一分,她无法再分辨一点。
楚亦儒终于直起腰,他嘴边噙着笑,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
“表哥应当知道我们想要什么。”
周泊睿眼睛微眯,打量他一番,又问道:“这事过后若追究起来,你打算说什么才能把我的干系撇清?”
楚亦儒一怔,这才意识到一点:若东宫在太子册封的第二日便意外走水,皇上第一个怀疑的,肯定是权势最大,最得大臣支持的皇子。
也就是五皇子。
虽说皇上性情古怪,喜好看手下之人争斗,但这种惹祸上身的营生,周泊睿断不可能去做。
他神色渐冷,面上带着讥笑,楚亦儒不禁踌躇道:“就说近日天干物燥,下人熏香时不留神便引了火苗,酿成大火。”
周泊睿冷笑道:“这是最次等的说辞,你觉得父皇会信?”
楚亦儒沉了神色,身上昂贵的锦袍被他抓出一道道褶皱,表兄的目光如有实质,连周身的空气都寒了几分。
“叫谢闻璟去。”周泊睿突然道。
一只渡鸦忽地啼叫一声,凄厉的声音激得楚亦儒一颤,晚风呼啸声起,浓郁的暮色彻底掩住周边的一切,只剩周泊睿的发冠隐约闪着寒光。
他眼睛斜勾着,声色凉凉。
“我还是好奇,谢闻璟此番回京到底为了什么,若真心存报复,正好借这个机会除去,若当真无害,他也不过是供我们消遣的,拿来抵命罢了。”
楚亦儒震悚于表哥的狠心,再次伏低身子,缓缓点头,心里已经想好了对策。
站在他们的位置,正巧能看到祈元殿金琉璃制成的飞檐,周泊睿眼睛微眯,满是兴味。
“祈元殿,好一座金碧辉煌的坟墓。”
待二人的声音消失了好一会儿,杜玉岚才从矮树后直起身。
她实在听不清后半段,但前半段的内容已使她全身发冷。
她跑出怡华宫,想着赶快去兴庆殿汇报此事,却突然意识到:楚亦儒与五皇子定是做了万全的准备,她这时说了二人必将收手,再反咬她诬陷,到那时她百口莫辩。
她又停下脚步。
恰如二人所说,她在宫路上跑了这么远,都没遇到一个下人,此时天色愈暗,远处铜锣声响起,估摸着宫宴已经准备完毕,众人也已入场。
她身上的千色缎裙闪着暗色的华彩。
杜玉岚攥紧裙边,做了几个深呼吸,扭头朝着东宫的方向奔去。
这宫宴她去不得了。
一只素白的手撩起重重掩映的帷帐,悦耳的丝竹声在身后飘荡,来人身着水华朱色的云锦长袍,乌发半绾,翡翠小冠上缀着一枝银花。
步伐轻盈无声,出了兴庆殿,走入茫茫夜色。
一个太监在前领路,于拐角处摊手示意道:
“世子,请往这边走。”
洛七跟在后边,不满地问道:“我们世子还要赶快回到宴上,你这是要把我们带去哪?”
太监只是憨笑,“奴才只知道一位大人正在詹事府等着世子,世子还是快些去吧。”
詹事府。
居北偏东,临着嘉福门。
谢闻璟稍垂眼睑,掩去了眼中一闪而过的暗光,再抬头时,面带浅笑。
“烦请公公带路。”他恭敬道。
晚风拂面,扬起他朱色的袖摆,其上的水纹荡漾如波,又掠过座座宫殿,熄了兴庆殿外的一只火把。
玉环钗摇的玎玲碎响也散在风里。
杜玉岚循着上一世的记忆,依稀辨认出了织造局的方向,这样看来,过了少府监一路北行,便能抵达嘉福门。
茫茫夜色中未见火光。
杜玉岚呼出一口浊气,藏身于榕树后,紧紧盯着东宫的方向,却忽地发觉一道宫门大开,几个人影披着夜色走来。
近了才看到来人皆是侍卫装束,神色肃穆,眼神犀利四处张望,杜玉岚神色一凛,将探出的身子又缩回暗处。
这些人信不得,她心道。
如今她只身靠近五皇子设下的局,这些宫里的侍卫说不准都是五皇子的人,若她被人发现,赌的是她和小太子两条命。她指尖深陷树皮中,进退维谷。
她只能寄希望于这些宫里的侍卫还不忘自己的要职,毕竟少府监到嘉福门这段位置偏僻,少有人来,些许巡查完这一回,确认无人后便要着手实施了。
未来夺权上位的皇上,竟欲谋烧死自己年仅十一岁的皇弟,心思当真狠毒。
杜玉岚在心里啐了口,想到即将到来的党争,又不禁蹙起眉头。
黑云翻涌,晚风带着凌厉。
不过几息的功夫,周边陷入了诡异的安静。
宫门再度开启,几个纤瘦的宫女鱼贯而出,手上似是拿了不少物什,步伐稍缓,最末的小宫女趔趄了一下,发出短促的惊叫。
小姑娘的嗓音尖利,激得暗处的人周身一颤。
杜玉岚屏住呼吸,就听黑夜里传来一道压低的厉声。
“是谁在那?!”
这声音更显尖锐,细听还能发觉里面的颤抖。
一行的小宫女慌了神,最末的直接哆嗦着跪在地上,带着颤音解释道:
“奴才是尚衣局的宫女,奉姑姑的命令来取娘娘们的衣服。”
“小声点讲,怕人听不见是吗?!”那人细长的影子投在宫墙上,透着森然压迫感,见是几个无关紧要的小宫女,冷哼道:“竟敢把娘娘的衣服搁在地上,你这条小命是不是不想要了?”
看几个宫女开始磕头谢罪,他摆了摆手,一脸不耐:“明天去找尚仪领罚,赶紧走,别误了娘娘们的事!”
小宫女稀里糊涂地认了罪,拿着衣服连滚带爬地就往亮堂地跑,可娘娘们的裙摆宽大飘逸,几人边跑边理,还是不免被绸缎绊倒。
眼见繁复的石榴裙又要落在地上,小宫女倾身去捞,身子不稳,将要扑倒时黑影里伸出一只手,扯着她的胳膊一把将她扯到了一旁。
这只手看着细嫩,却力道十足,径直把她甩到了墙壁上。
冷硬的墙壁透过春衫,寒意渗入骨髓。
“嘘,我不是坏人。”
葱根般的食指点在小宫女唇上,她哆哆嗦嗦,对上了一双冷亮的眸子。
再细看一分,远山眉下是圆润的杏眼,依稀能看到挺翘的鼻子,细细的下巴。
“娘娘?”小宫女喃喃道。
杜玉岚一怔,再靠近一分问道:“你认识我姐姐?”
她心里隐隐一喜,将要细问,却听见细微的欢闹声与烟花声,她陡然冷了脸色,贴着墙壁望向兴庆殿的方向。
一束火光飞向夜空,绽成一朵硕大的黑心金菊,火星拖着细长的金线,点亮了茫茫黑夜。
宫宴已然开始。
未等火光消失,杜玉岚便转头吩咐道:“你去兴庆殿等我,若我半个时辰没回去,你就去告诉杜才人,东宫失火,让她禀告圣上,记住了吗?”
宫女怔怔地点点头,杜玉岚这才撒开手,择了少府监屋后的路往嘉福门赶。
小宫女看着她消失在府衙后,后知后觉地回望夜空。
不像的。
她曾在倚兰宫伺候过,见过刚入宫的杜才人,但多看一眼便能发觉,两姐妹并不像,或者说,整个宫里都没有这样的姑娘。
小宫女又抱着衣服往前走,步子拨拉得飞快,姑姑时常训斥她木讷,今晚又被吓了几跳,脑子乱哄哄的,到半路又想起姑娘嘱咐的话,觉得这姑娘怪得很。
她身上好像有……
“人气?”
小宫女摸了摸汗津津的鼻子,继续赶路,她入宫也近十年了,哪还知道人是什么样的。
“兴庆殿宴酣之时,东宫走水。”
领路太监牢记上面人的吩咐,见兴庆殿燃了烟花,便加快了步伐,只管领着两人往詹事府赶,却不想将到少府监,后面的人便停下了步子。
“世子怎得停下了?”他折回去问道,极力压抑心里的焦急。
少府监墙上正烧着一根火把,谢闻璟就站在一旁,颀长的身影映在墙上,一动不动,宽大的衣袍与披散的墨发微微浮动。
凤眸稍眯,侧身看着身后的路。
凌乱的脚步声越发清晰。
杜玉岚循着大致的方向,一边张望一边往嘉福门方向跑,跑过少府监时,余光瞥到一抹火光,她似有所感,停下脚步。
不远处的三人正看着她。
领路太监摸不着头脑,“咦”了一声。
这身份不详的丫头扮相讲究,身上的缎裙一看就是上好的材质,面容妍丽,杏眼本带着凛然冷意,望向他们时稍怔,转瞬又掺上一分惊与喜。
肆意蔓延的黑暗里,那人立在火光中,墨发红袍,面容俊逸贵气,嘴角带着浅笑望着她,不似人间物。
杜玉岚自己都没意识到,她多了分莫名的安心。
步摇声脆,不出一息的功夫,她就走到几人身前。
“世子。”杜玉岚稍作一礼,便低声道:“世子可否与臣女一同前往东宫,向太子祝贺。”
一听这话,太监差点没收住笑,赶忙附和道:“世子可是与这姑娘有约?若是这样咱可以快些了。”
谢闻璟瞥了太监一眼,并未答复,上前一步俯首凝眸看着她。
二人间距不足一尺。
杜玉岚望向那双凤眸,里面漆黑无物,缓缓映出她的影。
“杜姑娘找我,到底所为何事?”
低沉的声音萦绕在耳边,让她刚平复一些的心又生了慌乱,似是看出她的纠结,谢闻璟把头低到她面前,安慰道:
“姑娘若是知道了什么不妨告诉我,我也可帮姑娘想想办法。”
他静静等待她的回复,同时轻抬手臂,把人虚圈在自己怀里,杜玉岚心思正乱,因而并未注意到二人的姿势有些亲近。
洛七明白了他的意思,上前把想要偷听的太监往前赶,冷声道:“世子同姑娘说话呢,你在这听什么?”
太监没辙,被赶到五步开外的地方,一脸怨气。
杜玉岚放轻了呼吸,眼前的面庞光滑如玉,便是在火光下也不见任何瑕疵,眉骨高耸,鼻梁如刀削般笔直,眼睛望向一旁,浓密的睫毛安静地扑闪,投下虚虚的影,并不催她。
谢闻璟的身份特殊,于皇室有仇有求,若他们能救下太子,些许皇上能对他放下些忌惮。
想到这,杜玉岚便凑近他耳边道:“臣女听闻,有人要在今晚放火谋杀太子。”
少女的声音清脆干净,微热的空气扫过他耳畔,有些痒。
谢闻璟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太监,嘴角轻勾,眼眸漆黑如墨。
原来是这样啊。
他微微侧头,看着女孩充满希冀的目光,心里竟又产生一股恶意的快感,他似刚才那样趴在女孩耳侧,薄唇轻启。
“若你说的是真的,那可是几世难见的盛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