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萧汨坠马身死,言白婚事既成
言婉才一放下书,绿珠就已经把提前沏好的茶端上,言婉开始淡淡饮茶。
时值三月,春日沉沉,明媚而温软的淡金色阳光透过雕花长窗泼墨似地洒进屋内,为正在饮茶的女子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这样周身散发着淡淡光华的郡主,让绿珠看得心里微微一痛。
绿珠道:“郡主的出身、姿容、品性以及才华在帝都女子中都是拔尖儿的,原该是入主中宫的命。现在却要嫁给江夏侯府的大公子,就算这大公子将来袭承了爵位,郡主也不过是一个区区的侯夫人,实在是委屈了郡主呀。”
言婉道:“绿珠,从什么时候起,你竟也变得这样嘴碎了。只怕等红玉那丫头回来之后,就赶不上你了。”
绿珠道:“绿珠是替郡主不值。虽说两家已经决定联姻,但外间并无人知晓,何况我们言氏这么多出类拔萃的小姐,大可另择一位合适的嫁过去。”
言婉却笑道:“你在这里替我不值,也许这会子那个将要娶我的人也在抱怨呢。”
绿珠道:“郡主原该是戴凤冠的,即便不入宫,也自有更好的归宿,他还有什么不愿意的?不过一介侯府公子罢了,将来顶满天也就是一个侯爷。”想了想,又道:“不过那日去江夏侯府上的时候,依绿珠所见,除了身份家室之外,大公子同郡主还是很般配的呢。”
“哦?”言婉一想到那个端方温雅的男子,心里就有隐隐的愧疚。那般高洁若梅的男子呀,若不是为了她的一己不可见人的私心,又怎会如此沦落到如此难堪的境地。
绿珠道:“可不是。那日在萧府花园中,郡主同大公子一起赏花品茶议物,连绿珠在一旁瞧着都觉得大公子堪为郡主的知音呢。除了大公子之外,绿珠竟从未见过其他男子能与郡主这般契合的。及至后来大公子送郡主出府,天上飘起了片片飞雪,大公子同郡主在雪中并肩而行的画面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是么?”言婉声音有些飘忽,眼前浮现的却是萧汨那日在雪中目送她时眼里淡淡的哀伤。那哀伤不浓不重,就像他衣袖间的清冷梅花香一样,若有还似无,却让她更加愧疚难过。但她想,既然萧汨敢应承下来,那么不管他是否心甘情愿,为了大局着想,他都会让她如愿嫁给萧白的。
萧白,那是她的客哥呀。一想到那个人,言婉心中就有道不尽的缠绵温柔。
“郡主,不好了,不好了!”言婉院内一名二等丫环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绿珠立即板起脸来 ,斥道:“没见着郡主正在饮茶吗?什么事情,竟然这般咋咋呼呼的。若是再有下次,这凤仪院你也不用再待了。”
那丫环不过十三四岁,绿珠又是言婉院中的掌事大丫环且一向肃静,被绿珠这么一说,立时就怕了。
言婉一面淡淡饮茶,一面头也不抬地淡淡说道:“还不快说。”
那小丫环偷偷瞥了一眼绿珠,见绿珠脸色还算平和,便小声说道:“奴婢刚刚听说江夏侯府的大公子卒了。”
言婉端着茶杯的手就是一颤,手中的茶杯立即滑落在地。
“啪!”一声脆响,惊得绿珠和那丫环俱是一愣。
言婉死死地盯住那小丫环问道:“你可知胡乱在府中散播谣言是什么罪?若是有半句虚言,我立时就把你拖出去打死!”
看着一向温慈的郡主竟这般疾言厉色,那小丫环吓得一哆嗦,分辩道:“郡主,不是奴婢乱说的呀!方才,江夏侯府的二公子亲自来同公爷夫人讲的这件事。”
“郡主!”绿珠虽然因为替言婉委屈而不满意这门亲事,但也觉得那萧汨原是个风华无双的男子,现在突闻噩耗,既为萧汨感到惋惜,更为郡主担忧。江夏侯府的大公子那可是郡主的未婚夫呀!
言婉愣了许久,才缓缓问道:“可知那大公子是如何···”说到最后一个“卒”字的时候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小丫环道:“听说,昨夜大公子喝了许多酒去龙首塬跑马,马失前蹄,连人带马跌落山崖。今日午时江夏侯府的人才在崖下找到了大公子的尸首。大公子跌落山崖后,又被山间的落石所砸,满身是伤,一张脸也被砸得稀烂,若不是极为亲近之人根本不能辨认出来。”见那小丫环还要说,绿珠狠狠朝那小丫环瞪了一眼,那小丫环这才悻悻地住了嘴。
言婉有些神思恍惚的样子,朝那丫环淡淡道:“你下去吧。”
“是!”小丫环忙不迭地退出了屋子。
绿珠心疼道:“郡主···”
言婉像在同绿珠说话,又像在同自己说话,声音也飘忽得如同一缕轻烟,“好端端的人怎么能说没就没了?那日在江夏侯府大门前分别的时候,他不是还好好的么?他还同我说话,跟我道别,还不忘嘱咐我天凉加衣。”
那日分别时,天空飘起了片片飞雪,萧汨叮嘱道:“下雪了,郡主回去记得添衣,切莫着凉,特别是化雪的时候。来日郡主还要欢欢喜喜地嫁来我萧家呢。”
那时,那人嗓音温柔而绵软,一字一句无不透着一股淡淡的关心,对她竟无半点怨忿。
为什么不怨恨她了?哪怕是恨她,哪怕是对着她冷言恶语,也是好的。至少,能她心里不这么愧疚难过。
就这样什么都没有说就走了吗?他为什么要醉酒,又为什么大晚上去郊外跑马?帝都长安城中谁人不知,“博雅君子”最是端方,从不会做出醉酒跑马这等有损风仪的事情来。
还是因为他终究心中忿恨不甘、郁结难平吗?
大公子,你到底是为何?你的死,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我言婉的确是一心想要嫁给你的二弟,却从来没有想过要你的命!当日你那般笃定的神色,说必会让我如愿,就是这样让我如愿的吗?你就是这样成全我,不惜以舍掉你自己的性命来成全我言婉的一己私心吗?
我是无心的,我从未想过要你这样成全我呀!若是你以有心算无心,我又能怎么办了?
大公子,我言婉欠你一条命呀!
“郡主!郡主!”震惊过后,绿珠这才发现言婉的手已经被方才泼出来的茶水烫伤了,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背上已经高高隆起一片丑陋可怖的红肿来,而言婉此刻却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恍惚模样。
绿珠虽也为萧汨的事情难过,但到底还是自家郡主最紧要,立即道:“郡主,你的手烫伤了,先让府中的大夫替你上药包扎吧。”
言婉闻言,抬起那只伤手来看了一下,眼中有闪烁的泪光,忽然笑道:“我不过是烫伤了一只手就这般紧张,他连命都没有了!”
绿珠劝慰道:“郡主,大公子没有了,你还是可以嫁旁人的。”
言婉看向绿珠,眼神古怪,却并不说话。
嫁给旁人?她言婉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嫁给萧汨!或许,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这样去了吧。让她如愿,不让家族为难,更让二弟不得不答应。真真是一箭三雕呀!可惜,他为所有人都考虑到了,却唯独没有为他自己考虑。她只道他是个心思细腻的男子,那日在萧府梅园能一眼洞穿她心中关于梅花香气的疑惑,却不曾想他竟然是这样细致妥贴又淳厚善良的一个男子,凡事为他人思虑周全,把一切都安排妥贴。
其实,她早该想到的,他这样的男子怎么能够忍受入赘女家的耻辱。他姓萧名汨,清江里萧氏的萧,屈子自沉汨罗的汨。他合该是这样一个人,直如石砥,颜如丹青,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
萧汨,原来我言婉今生欠你的不止是一份大恩,更是一条命,毁你一桩姻缘,若有来生,我必报恩还情!
三日后,京郊桃花林中。
灼灼桃花之下,两人并肩而立。
即便到了此时,萧白仍不改坦荡磊落的本性,直言道:“阿婉,我父侯和大哥的事情,你也是知道的。不日,我将代替大哥承袭爵位,而这联姻之人也将变成我。大哥本是个清风和月、温润如玉的人,又业精六艺、才备九能,与你极是般配,且他并无婚约束缚更没有意中人,又一向欣赏倾慕你这样的女子。若你们俩能够成婚,只怕会只羡鸳鸯不羡仙。”
忽然之间,萧白话锋一转,“可我不一样!我已经有意中人了,她就是我的未婚妻,说来那日在上元节宫宴上你也见过,就是定西侯府的二小姐——元翎。若要娶你,那我便只能负了她。但我身为萧家的男儿,目前兄长已逝,父侯又沉疴不起、命在旦夕,下面只有一个不足九岁的胞弟,也只能是以大局为重了。可你不一样,你只是一个女子。争权夺利也好,家族存亡也罢,这些原都是男子的事,不该把你一个女儿家牵扯进这些腌臜事里。你只需要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一样,被人捧在手心里,活得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若是嫁给了我,婚后,我自会待你很好,就像待妹妹一样好,可我却不会爱你。因为,这辈子,我萧白这一颗心已经给了她,便再不能给旁人了。”
言婉只觉得心里一阵生疼,她早就料到的,来赴约之前她就猜到了萧白可能会告诉她些什么。可是,当这一刻真正到来的时候,她还是觉得竟是这样的痛不可当。亲耳听见他说,他所爱之人是另一个女子,竟是这般的让她伤心难过。可是,即便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他还是没有欺骗她,还是对她以诚相待,还是在设身处地为她考虑,她就更加倾慕他了,不得不在心底喟叹:客哥呀客哥,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你是这样的善良与真诚,我才深深爱你不能自拔呀。
言婉调整好了心绪,才镇静从容地开口道:“客哥以为事到如今,阿婉还能置身事外吗?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如果言家倾覆了,客哥以为阿婉还能安稳地度过余生吗?客哥是男子,逃不开家族责任;阿婉虽是女子,却也躲不过这些纷争。既然明知躲不过,何不奋力一争了?这也是为何我们两家会联姻的缘故。”
萧白虽觉得言婉的话有道理,还是忍不住最后劝道:“阿婉,要知道这一场联姻,我是避无可避。不论是你也好,旁人也罢,我都是要娶的。可你不一样,你是有机会寻一个两情相悦的良人。若是你现在后悔,一切还来得及,余下的事情就都交给我吧。”
言婉眸中神色复杂,道:“阿婉也已经说过了,这也是阿婉的命。若客哥再三劝说阿婉,只是因为愧疚的话,那么大可不必。客哥方才说,这一场联姻你是避无可避。那么,阿婉现在可以坦白地告诉客哥,这一场联姻阿婉也是避无可避。客哥勿需心存愧疚,我们只是盟友,婚后就像同袍一样并肩作战、相互扶持、同进同退就好。阿婉与客哥之间,没有小儿女之间的私情,只有大恩与大义!”
萧白一声长叹,既是为眼前这执拗倔强却注定得不到美满姻缘的少女,也是为了不得长相守的元翎和自己。
于是,这一场婚事就这样定下来了。
在这一场联姻里,萧白是避无可避的无奈之选。
而言婉,却是为爱入局。因为,她相信,婚后的日子那么漫长,她有一辈子的时间去慢慢让他爱上她。
许多年以后,当言婉再回忆起今日的这一幕时,只轻轻说了一句话:“比翼连枝当日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