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一辆开往市医院的出租车,陈枳和林从坐在后座。
司机时不时按动喇叭,催促前面的车辆快点行进。
陈枳的脸色不好看,她一只手握成拳状,一只手被林从握着。
“别担心,一定没事的。”
林从的眼里满是担忧,她捏捏陈枳的手,想抚平她不安的心绪。
陈枳不语,或许学校只是不想把最糟糕的情况告诉她,说不准等她到了那里,等着她的就是梁宵的尸体。
昨天在小区门外,梁宵的状态很差,她早该发现异样。不,她的确早发现了,只是不想关心他。为什么自己要说那种无聊的谎?她是一个愚蠢到极点的坏人。
林从问道:“有联系他的父母吗?”
客观上,陈枳已经不是他的妻子,总该让他的父母来操心。
“他有一个亲妈,一个真爸一个假爸。”陈枳呆愣地陈述她了解的一切,“亲妈不知道在哪里,真爸死了,假爸也不知道在哪里。”
梁宵的家庭构成好复杂,以前教他数学的时候完全没认识,林从听完只能在心里叹气。
今天不是周末,但赶上了下班点,这一路并不畅通。人每遇到难事,周围的一切都跟着犯起难来。
神经紧绷了一路,等到了市医院,陈枳总算放下心来。梁宵没死。
在医院的还有梁宵的一位同事和学校的某位领导。同事本来在停车场准备开车回家,得知梁宵突发意外,主动要求跟到医院。他与梁宵共事有一年,第一次见到他的夫人。
陈枳的家居服没来得及换,头发也乱糟糟的。她冷静下来才想起要顺一顺头发,断发随即出现在她的指缝间。她不好意思撇到地上,于是在指头上把它们绕成圈。
这里没人反感她看起来邋遢的样子,在生死意外面前,体面干净没有用处。
“有个学生跟我表白了。”
“守住你做教师的底线。”
“我告诉她我结婚了,我夫人以前也是我的老师。”
“你最好告诉我你是在跟我开玩笑。”
“嗯,是骗你的。我知道怎么处理。我打算找一些研究师生恋的论文,打印出来交给她。”
“我怀疑你在揶揄我。”
“我只是很怀念。”
医院的病房里,梁宵躺在床上,陈枳坐在她的黄绿小凳上。梁宵说一句,陈枳应一句。
他是在办公室里晕倒的,当时其他老师早下班走了,幸好有位学生在,及时打了急救电话。
学校负责人把电话打到陈枳这里来,她是梁宵入校时留给单位的紧急联系人。
今天已经是第二天,剩她一个人在医院里守着他。林从本来想请假陪她一起,陈枳死活不愿意影响她的工作。
梁宵没有大碍,只是需要输葡萄糖溶液。
幸好他没死。假如他死了,陈枳再也不用担心他来打扰自己。但幸好他没死。
“你还记得我第一次跟你表白吗?”
“记得,吓死我了。”
“我以为你很冷静。”
“强装镇定而已。”
梁宵总是活在过去。手表上的时间虽然一直在往前走,他却一直在回头看。
现有的风景不足以分走他的注意力,更多的时间和精力都被他用来回望过去。
记忆在不断地重复中扭曲,人的执念在这个过程里被加重。
“还有什么疑问吗?”
陈枳本来只要代一节课,却被梁宵留下来继续教学。林从只放了一次鸽子,就失去了一份高薪的工作。
梁宵忐忑地问她:“你有男朋友吗?”
陈枳收拾她的纸笔,回答道:“这可不是数学题。”
“所以是有还是没有?”梁宵坚持问。
“没有。”陈枳打开挎包,将教材这些都放进去,“如果你没别的问题,那今天的课就结束了。”
“我能做你男朋友吗?”
梁宵的眼神里带着乞求的意味。
“梁同学,你今年多大?”
陈枳呼吸一滞,作为成年人她一定得临危不乱。
“十六。”
梁宵的眼睛里闪着光。
人的眼睛不会发光,是台灯倒映在他眼里的光。
“嗯,十六岁,青春年少。”陈枳若有所思,手指指自己,“老师我呢,今年二十四岁。”
她试图用自以为是的幽默化解尴尬的气氛,说:“两位数的加减法会算的吧?”
梁宵一点也不在意,道:“只差了八岁而已。”
“只?而已?”陈枳的表情快绷不住。
“我爸比我妈大十五岁。”梁宵搬出他的父母。
“这不一样。你父母在一起是成年人的选择,你是未成年人。”
陈枳其实知道成年人也时常做一些“荒唐”的决定。
“我妈十八岁生的我。”梁宵继续说。
陈枳一愣:“你爸真不是东西。”
她又道:“你希望我跟你爸一样吗?”
梁宵十分笃定的模样,说:“你跟他不一样。”
“等我满十八岁,能追你吗?”
他是铁了心要陈枳松口。
“等你满十八岁,我还是你的老师啊。”
陈枳快招架不住,师生恋这种不讲职业道德的事情她可不敢做。
梁宵认真道:“你明天别来了,我要辞退你。”
“好你个……”陈枳本来想骂“王八蛋”,可幸及时收住口。
“不来就不来,你记得让你爹妈给我结账。”
梁宵回忆当时,后来陈枳的确不肯来了,林从又拿回了她的工作。
林从再来的时候,手上还拿着一个信封。信封很厚,她说是陈枳留给他的离别礼。
彼时梁宵失魂落魄,终于熬到夜深人静时,在明亮的台灯底下,他怀抱期待地打开信封。
里面是打印出来的五篇关于师生恋的论文和陈枳留下的一张字条。
【下载花了我很多钱,希望你认真看完。你会成为一个清醒的大人,在此之前,我不能干扰你的成长,这是老师的职责所在。以及,无论在哪里受到伤害,不要憋在心里,务必向外寻求帮助。】
梁宵没有再犯犟,他认真地听林从讲课,整个课程结束后,继续与林从保持联系。借着林从,总有机会再与陈枳联络。
“我当时想,如果把你关起来就好了。关起来,你就跑不掉了。就算被发现,我也才十六岁,不会有太严重的后果。对吧,陈老师?”
梁宵躺在床上,脸色苍白,语气平淡地讲述他曾经埋在心底的丑陋想法。
陈枳听了心中一怕,故意龇牙:“你这话说的,让我想把你这针给拔了。”
“凶什么,我不是没那样做吗?即使你要离婚,我也跟你离了,我都听你的了,不是吗?”
梁宵被她的表情逗得笑起来,他的睫毛很长,扑扇扑扇的很好看。
“不错,遵纪守法,梁同学好觉悟。要是新闻里那些男的也能跟你一样,社会将平和许多。”
陈枳为他的话竖起大拇指,好似幼儿园的老师给表现乖的小朋友贴上一朵小红花。
“约束我的不是法律,也不是什么道德。”
梁宵不认为他是个有多高觉悟的人。
“因为我既爱你又怕你,所以我尊重你。”
“那些报复女性的男人,大概都没有把她们当成是和自己一样的人。他们以为女人是分给男人的物品。”
“你这个物品提醒我了。我肚子有点饿,是该吃点食物和食品了。今天好像是疯狂星期四吧?我去看看附近有没有肯德基。”
陈枳站起身,想逃离这里。
“要我v你50吗?”他早已习惯陈枳转移话题的本事。
“不用不用,你留着给自己结医药费吧。”
陈枳边说边把手插进外套兜里,迈着轻松欢快的步子出了病房。
她的背影有向上蹦起的趋势,保不准一拐出病房就要跳着走起来了。
梁宵眯起眼,真想给她一脚。
可惜这样的事,他这辈子是做不出来的。他看向她留下的小板凳,没带走凳子,说明她还会回来。
梁宵收回落在凳子上的视线,别过头看窗外茂盛的树。
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叶子,不想丢掉的那片,可以将它摘下来珍藏。
世上再没有第二个陈枳,梁宵不想丢掉她。
可陈枳不是叶子,她独自站成一棵树。因为不属于任何人,所以绝不会被谁丢弃。
梁宵早就明白这点,他只是以为自己能让陈枳选择种在他的院子里。
但她并不愿意。她不要借用别人的土地,她要自己去开拓。
梁宵自以为胜过许多男人,甚至想象自己是站在陈枳身边的橡树。可当他先入为主地将陈枳摆在木棉的位置上,就足以证明他的陈旧腐朽。
病房里到处弥漫着药水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像一块死木,白占着一张床位。药物流进他的静脉,在他的身体里发挥作用。一场规模不小的浪费。
“为什么擅自在我的画上签名?还把你的姓放在我的前面?”
他过去困惑的问题,如今已经了然。不是陈枳小题大作,是他太理所当然。
夫妻、父母、一儿半女,这些将男人排在女人前面的理所当然,需要有人在意。
因为在意,所以陈枳给自己改姓。棕色的户口本上有记录她的曾用名,李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