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海城中学的停车场里,梁宵正绕着他的车打转儿。
昨天已经过去,可他的鼻子还能闻到很重的尾气味。他开始怀疑是自己的车哪里出了问题。
一位身穿全套运动服的女老师正从停车场出来,看见梁宵的动作,上前打趣道:“梁老师这是在拉磨吗?”
梁宵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这车好像出了问题,你帮我闻闻看,能不能闻见汽油味?”
女老师走近他的车,用力嗅了嗅鼻子,不解道:“还真是有汽油味。”
她皱起眉头似乎想要帮他找出原因,接着她眼睛一亮,两手一拍:“害!我都被你说蒙住了。这里是停车场,没有汽油味就怪了。”
于是乎,在被人看成傻子的情况下,梁宵只得停止拉磨的行为。
出了停车场他还是能闻到尾气,教学楼里也有尾气,打开教材,尾气扑鼻而来。梁宵觉得自己的身体一定出了问题,陈枳扬长而去留下的尾气,不知道还会在他的身边飘荡多久。
除此以外,那朵迎着太阳的向日葵也让他无法平静。
他很想念陈枳,想到痴处竟然产生了旷课的念头。
念头是念头,行动是行动,梁宵还是会认认真真地把该上的课上完。
这一节是九班的课,马上快要结束了,他对讲台下面的学生们说道:
“下一次上课画素描,大家可以从家里带点水果来,画完了还能吃。”
“那可以带榴莲吗?”有学生开玩笑。
“可以,但你得保证不在学校里打开。”梁宵淡淡地说,“不过我还是建议大家带点方便放进书包的水果,苹果陈枳……”
底下有学生发出一声爆笑,继而许多学生跟着闹起来。
胆子大些的学生对他进行了吐槽:“老师,你平翘舌音不分啊。”
陈枳的名字听起来像橙子,但她不是橙子,她是切橙子的刀。
傍晚时分,一天的工作又迎来了结束,学校里到处能听见热闹的声音。孩子们总在给这个世界带来生气。这里的生气是个双关词。
梁宵坐在办公室里,他面前的桌子上堆着杂物,看起来像是很久没整理了。同事们下班积极,打招呼再见的动作也热情满满,他就像提线木偶似的点点头。那些挥动的手,同陈枳拿着离婚证时挥动的手重合在一起。
他昨夜没有睡觉,从陈枳提出离婚的那天开始,他就不能正常休息了。或许正是过度劳累的身体让他产生了幻觉,才会走到哪里都能嗅到尾气。
昨晚他坐在陈枳房间的椅子上望了一夜的白墙,他头一次发现白墙的好处。过往的画面就像投影似的映在上面,有个声音在告诉他,如果没有未来就守着回忆。一天的回忆或许能撑一个月,靠这个他也能长命。
办公室的墙不够白,上面贴着不少文件和课表。同事们全都回了家,他仍不愿意起身。
以前只觉得在学校里的日子过得慢,想快些回家看见陈枳。如今在学校的日子依旧过得很慢,可是他不再想回家。
那还能算什么家啊,一个空屋子,没有人的建筑。
他不能算人,如果他要永远地见不到陈枳,还做什么人?
梁宵开始悔恨,为什么要答应得那样痛快?如果还有转圜的余地呢?如果陈枳还是对他有不舍呢?两年多了,不至于什么都没有吧?那些朝夕相对的日子,怎么会什么都不剩呢?
他愿意对她好,愿意事事依她,她不许他越界,他全都照做了。
从结婚到离婚,这中间一个拥抱都不曾有过,因为她不喜欢。她不喜欢,他不勉强,他甚至觉得自己可以跟她学着去不喜欢。
为了爱的人做出改变不是理所应当的吗?既然是他在爱,那就全由他来变好了。
他以为只要坚持下去,总有一天能让陈枳施舍给他一点喜欢。
一点喜欢或许不能满足贪心的人,但于他而言,人生理想不过就在这一点上。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梁宵拿起一看,来自本地的一个陌生号码。
他接通后放在耳边,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喂,您好,请问是梁宵先生吗?我是长宁古园的工作人员。”
长宁古园?梁宵没想到这通来电会与陈枳的母亲有关系。
“有什么问题吗?”他有些心慌,但愿不要再发生什么意外。
打电话的人正是葵花,他一听梁宵的回答立刻明白了,陈女士是一点风声都没透给她前夫啊。不知道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竟然水火不容到要给一个过世的人挪窝。
“是这样的,您在我们这里为陈丽女士购买了墓地。昨天陈丽女士的女儿到我们公司来,要求将她的母亲迁出。但因为当初是您与我们签订合同结算的费用,照我们公司的管理流程,需要得到您本人的同意。您如果没意见的话,可以抽个时间来我们的服务中心,我们再详细沟通一下手续及费用的问题。”
这车轱辘般的话朝梁宵轧过来,话不是好话,在耳朵里嗡嗡作响。他的心里腾起无数委屈,陈枳是有多恨他,连“入土为安”这四个字都不管了。
他脸色阴郁没有回话,将手机狠摔了出去。
手机被摔到办公室的门外,内外屏一并碎掉。
葵花拿着手机,只听到“砰”的一声,通话突然断掉。他若有所思,得出一个推理:梁先生的手机应该用了很久,质量不是很好,该更换了。
现在没有人可以联系到梁宵,他也无法再联系别人,这带来的影响很小。
他本身就不喜欢社交,手机里只有一些同事的联系方式,日常的对话全围绕着工作。有几个同事想跟他扯些别的,也被他糊弄过去。美术老师的工作也不需要他和学生打什么交道,一个班一周只有一节课。
别人在他的生活里最多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只有陈枳是一把刀,不管不顾地往他心上划。
此时门外走过一个穿校服的女生,还是七班的那个学生,梁宵不记得她的名字。美术组的办公室靠着教学楼的最里边,学生路过的几率不大。
她弯腰拾起梁宵的手机,然后走进办公室,轻声道:“梁老师,你的手机……我在门口捡到的。”
手机被递过来的时候,手机壳向上,图案是他自己设计的一个卡通橙子。
梁宵从女生手上接过手机,按侧键屏幕不亮,它完全坏了。
女生见他接了手机,随即从校服口袋里拿出一张方形的贺卡,贺卡里夹着一根绿色的塑料棍。
她又把贺卡递给梁宵,说道:“梁老师,希望你能开心起来。”
今天不是教师节,但学生的贺卡没什么好拒绝的。梁宵打开它,里面夹的是一根橙子味的棒棒糖。那么多果味的糖,偏偏又是橙子。
卡片上有一段话:生活很甜,梁老师一定要开心起来!落款的名字是周淼。
这下梁宵终于又记住了一个学生的名字。
他勉强扯起笑,说:“谢谢周淼同学。”
周淼见他脸上愁云密布,于是想要开解他,很认真地说:“梁老师,我觉得你很好,你将来一定会遇见很爱你的人。”
他的感情生活出了问题,且被学生捕捉到了。
“我不要。”梁宵的语气突然变得很不耐,“哪怕她一点都不爱我,我也不要别人给我的爱。”
周淼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她微微张嘴想要说什么,但被不曾见过的凌厉目光吓到不再言语。
梁宵注意到周淼害怕的表情,这才回过神来,他刚才对着学生说了多么离谱的话。
他赶紧道歉:“对不起,身为老师不该跟学生讲这些。我向你传递了错误的价值观。”
他手上拿着橙子味的棒棒糖,不住地解释:“学会爱自己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千万不要因为谁而失去自我。好好学习,未来才能有更多选择。”
他似乎觉得这些还不够弥补方才犯的错,继续道:“如果你觉得我的不当言行会影响到未成年人的健康成长,你可以向校方投诉,我会配合接受调查的。”
他拉开抽屉,从里头拿出一张草稿纸,用黑色水笔在纸上写下校长信箱的邮箱号码。
“这是可以反映情况的渠道,最好同时跟你的监护人也说明情况。”
在周淼愈加吃惊的目光中,梁宵还在不停地补充:“如果校方企图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还可以向有关部门寻求帮助,或是诉诸媒体。”
“梁老师,你要不要去看一看心理医生?”周淼对他很是担心。
梁宵的视线落到地板上,说:“抱歉。我的状态不是很好。”
如果只是他一个人陷入泥潭,那是无所谓的,陷再深也只有他自己受苦。但他还需要对学生负责,他需要给不良情绪找到一个合适的出口。
出口在哪里呢?陈枳在哪里,出口就在哪里。
梁宵此时需要打通一个人的电话,但是他的手机坏了,所以他要先去购入一个新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