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海城,庆海路。
一条灰蒙蒙的街道上散落着几家店铺。
如今正兴街道改造,商家全要换成一色的招牌。这条街显然没赶上时髦,风格迥异的门头,较市政的审美难分高下。
往来这里的人不见多,只有一家面馆能算得上热闹。馆子占了两间门面,门前立着塑彩的人偶像——拉面师傅。日久的风吹雨淋,让师傅的外衣剥落,露出了里头的泥料。
正值万物复苏的三月,不知哪来的黄毛小狗,前爪环住偶像的底座,后腰往前不断使力。
赶巧从面馆里出来一位客人,被狗的动作逗笑,上前作势要踢。
黄狗被忽来的一脚打断兴致,登时后退好几步,朝客人汪个不停。
客人正是吃饱了的功夫,闲得弯下腰跟狗唠嗑。
他指指面馆旁的一家店,说道:“想讨老婆就去隔壁的婚介所。”
隔壁的粉色招牌在这条街上最为扎眼。
这家婚介所开在庆海路有十三个年头,曾经新式的装潢早已泛上旧色,不再引人注目。
虽然新闻里都在报道人口的减少,但近年来,海城里新开张的婚介所比比皆是。拔高的入会标准,丰富的线上下活动,分走它不少生意。
此刻店内,一张玻璃面的方桌,对坐着两人。
女人手捧着“客户资料册”,她的胸前别着名牌:金牌红娘——陈枳。
对面的人则颇紧张地看着她不停翻页的手。
“这位王先生的资料您看看。”
陈枳的手指刹在一页纸上,点点男人的照片进行简单的介绍。
“32岁,身高178,体重150,本科学历,有房有车,年薪40万。”她又补一句,“条件相当不错。”
客户歪头把资料细细看了一遍,面露难色:“条件是挺好的,可是……”
“您是对哪方面还不满意呢?”陈枳用食指抬了抬往下掉的眼镜。镜片实在太重。无论如何,过两天都得花点钱买个超薄的。
“如果他是个女人就好了。”男人红着脸望向陈枳的,不知是气是羞。
陈枳面色不改,点头称是:“明白。”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话锋陡转。一双含笑的眼睛透过厚厚的镜片,恳切的言辞企图动摇男人的心意。
“现在的情况就是男的多女人少,女厕所里也未必都是女人。”
“张先生。人是适应环境的动物,您是个聪明人,提前进化又有何不可呢?”
张先生涨红脸,忙摆手,“不不不,我还是保持原样吧。”
他继续道:“实在没合适的,我过几天再来看看。”
“实在抱歉,今天我就正式离职了。”陈枳收拾着手上的东西,就像新闻结束后整理资料的主播。不过,她可没觉得自己的工作有播报新闻的体面。
宁拆十座庙,不凑一桩婚。这是她做了三年红娘得出的结论。
虽然有一小撮人叫嚣着不婚,但社会的大流还是奔向了婚姻。这一部分投身婚姻的,又常把日子过得鸡飞狗跳。
或许不该怪结婚的人,陈枳心想,婚姻本就如此。
她整理完手中的资料,将它们放进身后靠墙的一面书柜里,又从她日常坐着的椅子旁拿起她的白色挎包。
她走到门口,单手推开玻璃门。门底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啦”声。
挎包斜在她身上,外面挂着太阳。
陈枳回头望了一眼粉色的招牌,上面印有七个大字:千里姻缘这里牵。
再转头时,一辆显眼的车赫然印入眼眸。
她不懂车,也并不想懂。把时间花在这上面对她的人生毫无助益。但她知道,凡显眼的车,都有突出的特质。譬如外壳色彩鲜亮,譬如出现在车祸现场。
而眼前这辆车,突出在它的牌子特别贵。
那是梁宵的车。
这是梁宵第一次接陈枳下班。再准确一点,是第一次得到陈枳的允许,接她下班。
个中原因再简单不过,豪车会让她变得显眼。
“毕业快乐。”
陈枳在车后方落座,梁宵随即送上祝福。
她冷哼一声:“我前二十九年做人攒下的功德,应该被这三年红娘的业绩全败没了。”
陈枳是不信功德业绩的,但缺德事做多之后,心里不免忐忑。
“没事。我教书育人多积德,给你填补亏空。”梁宵笑着安慰她。
陈枳只想冲他翻白眼,如果她会翻白眼的话。
梁宵在一所中学做美术老师,距离真正的教书育人还很远。没多少人会把中学生的美术课当成一回事。到了初三,美术课要不在课程表上彻底消失,要不就是还留在上面做个样子,但默认供主科老师分配。
——
车开到一家馄饨店门口停下。
李姐馄饨。
陈枳特别能理解这家馄饨,皮儿薄馅儿少,实在太合自己的胃口。
那些面皮宽厚,吹嘘肉满的馄饨,全不称她心意。
于是,梁宵一个月的车油钱算下来,多花在两条路线上:往返学校和家,带陈枳吃李姐馄饨。
陈枳兴冲冲地下车,等到梁宵也下车,她才注意到他今天穿了件花衣裳,看起来像是黄绿颜料倒在了一块白布上。
她日常是不关心别人的穿着打扮的,除非一个人的风格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陈枳抓着挎包带的手紧了紧。
这会儿店里还没多少人,只看见角落里坐着一个大爷。
大爷的双腿在桌底下撑得很开,边吃边不住地抖动,桌面上摆着的调味瓶似乎都被带着律动起来。
陈枳上学的时候,曾有老师竭力批评抖腿的习惯,甚至断言抖腿的人智力都有问题。
直到某一天,陈枳看见他在讲台上岔开腿,边抖边改作业。
两人如愿地坐上靠墙的老位置,墙面上方挂着大叶的风扇。夏天的时候最抢手。
店里没有装空调。小本生意,都要在这上头节约些成本。
老板的生意做得灵,一见熟客落座便迎上去:“还是两碗大份的清汤海鲜?”
陈枳连忙点头:“一碗多放点虾米,谢谢老板。”
不消一会儿功夫,两碗热气腾腾的馄饨就端到了他们面前。
热气太盛,全往镜片上扑。陈枳摘下她的眼镜,鼻梁两侧留着明显的红印。
她近视足有七百度,不戴眼镜,连对面坐着的梁宵的表情也看不清。
因为只看得见十分近处的东西,所以对眼下的食物更为专注。
馄饨一个接一个被送进陈枳的嘴巴,烫也不耽误她吃起来的速度。
四分钟过去,她用眼睛在碗里数着,只剩五个。
今天来这儿可不是为了两碗馄饨。
她低头用勺子翻动仅剩的馄饨。五个馄饨在鲜汤里圈成“法阵”,催动陈枳抛出一道霹雳。
“梁宵。我们离婚吧。”
陈枳的耳边传来瓷勺撞瓷碗的声音。一秒沉寂后,梁宵说话了:
“好。”
——
两年前,他们刚领完结婚证,就来这家店吃了馄饨。
当时的对话仿佛就在耳边,跟桌子上摆着的冒着热气的馄饨一样新鲜。
是冬天。
梁宵的手拿着东西,露在外面,冻得发红。
他刚从民政局出来,手里是两本结婚证。
陈枳站在他身边,双手插兜。手上还带着全指的手套。
“你把东西放在包里就行了,拿在手上干嘛?”
梁宵支吾地答:“……也没事,不太冷。”
他其实是想展示给路人,告诉他们,他和身边的人结婚了。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想给这两本结婚证办一个世界巡回展。
但陈枳绝不会允许他做出这样的事情。
有关他们婚姻的一切事宜,都必须听陈枳的安排。这是他们婚姻成立的前提。
领完结婚证之后呢?他们又去了哪里?
因为陈枳想吃李姐馄饨,于是他们就一起来到这儿。
吃馄饨的过程中发生一段不愉快的对话。当然也只是梁宵的不愉快。
陈枳的勺子在汤里搅来搅去:“我们起誓忠于彼此,婚姻的荒唐就在这里。它说夫妻之间重在信任,可它又要我们在一开始就说谎。”
“梁宵。我给你比不离不弃更可信的承诺。如果你要走出婚姻,我会给你打顺风车。”
“我自己有车。”
“也是,一般拖着不肯离的都是男人。那我要离的话,您一定高台贵手啊。”
陈枳说话时总是很生动,喜欢比划一些手势。在她尚有计划做老师的时候,曾经为聋哑儿童上过课,学过一段时间的手语。
这一比划,她的手碰到了碗,碗身一个倾斜,虽然没碎,汤却洒到了桌上。
梁宵很后悔,不该把结婚证摆在吃东西的桌子上。
崭新的红本里流进了馄饨汤,他急着拿起来用纸巾擦干。
里页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水渍。
擦的时候,陈枳不曾给过一眼。
——
陈枳没想到梁宵答应得利落爽快。
她选在这家店谈离婚,是想借着当初的承诺让他松口。
轻飘的“好”字,让她几乎要快乐得上天。
可惜没有十全的称心。梁宵驾车带她回家的路上,他们没有任何对话。
他们住的房子是一栋独立的别墅,前后左右空着一大块地方,房子像是建在公园里。
这是梁宵爸爸留给他的遗产。
别人都说,这种东西生下来没有,大概就一辈子不会有了。
什么都不是的陈枳,仰赖着梁宵的坚持,竟然也做了两年阔太太。
回到别墅后,梁宵立刻进了厨房。
陈枳一头雾水,馄饨没给他吃饱吗?
等梁宵从厨房里再出来的时候,他的手上端着一个印着菠萝花纹的盘子。盘子边上搁着两双木筷,盘子里头摆着五个油墩子。
面糊裹着白萝卜丝和青葱,放进模具勺里,油炸出来金黄酥脆。
他把盘子放在餐桌上,拿出手机,给陈枳发消息。
【炸了油墩子。】
陈枳在房间里就闻着味儿了,只是不好意思出来吃,梁宵这句话给了她一个台阶。
“真不错啊,手艺越来越好了。”陈枳吃完一个油墩子,忍不住为他竖起大拇指。
家里只有梁宵会经常在厨房开火做菜,所以他的厨艺有模有样。
梁宵拿着筷子却不吃,开口:“以后要去哪儿?”
或许是觉得问话冒犯了陈枳,便找补一句,“如果方便告诉我的话。”
陈枳又夹起一个油墩子,她不急不慢地咀嚼着,以沉默来表达“不方便”。
“也是,离婚之后没必要跟我联系了。”梁宵垂眸轻笑。
“怎么会,联系,当然联系。多个朋友多条路,你的路还能带我直通罗马。”陈枳赶紧送上一个枣,“我保证不删掉你的任何联系方式。”
她对梁宵不是事事都应,但是也明白什么时候该应应。
梁宵没有再问什么,静静地看着陈枳把五个油墩子全吃完。
吃饱喝足,陈枳打了一个响亮的嗝:“我要洗洗睡了,你也早点休息吧。”
梁宵抬手看了眼手表,现在是晚上八点。
“八点就睡,不像你啊。”
“人逢喜事精神爽,早睡……”陈枳意识到这话说得招恨,赶紧刹住嘴,伸着懒腰,装起打哈欠的样子,起身去她的房间。
在这栋房子里,她有单独的房间。虽然结了婚,但她和梁宵是分房睡的。这是他们结婚前约定的众多事项中的一个,这两年也贯彻执行了。
梁宵看着陈枳的背影,默不作声,抚摩着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佐证他们婚姻的,除了那两张结婚证,还有这圈戒指。可就算是戒指,也只是他在坚持戴着,陈枳的手上并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