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百人营啸
“我姑姑呢?”白鹤已经吩咐林素乌不要暴露姓名,约定两人以姑侄称呼,而林素乌也由阿乌变成了小妹,并且小素乌还千叮咛万嘱咐赵离别给她说漏了去。
小素乌问完停了停,“……小米粒儿。”这是她想着称呼夏米儿的。
夏米儿正蹲着往外收捡碗筷,准备回答听到后面的称呼也愣了一下,“道姑去给尼尔大叔他们换药了。”夏米儿收拾好,端着托盘站起来,“小米粒儿是什么?”
“我给你取的外号啊,你和夏木儿名字太像了,容易搞错。”小素乌扭扭头,得意洋洋。“你们克鲁木人都喜欢取差不多的名字吗?”
“夏木儿是我哥哥。”林素乌闻言惊讶地张大嘴巴。
“一家可以出两个男丁服役的?”赵离忍不住坐起来问。
“我们克鲁木没有你们那么多人。”小兵说完转身要走。
“等等,帮我带个话,给你们官长,我叫赵离,是……自己人。”他也不知道怎么定位身份。“什么叫自己人?”林素乌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就是……”没等赵离回答,夏米儿回话道:“你是陈军。”他转身看着赵离的军服,一脸不信。
“我知道,哎,跟你说不着;你去找个长官来,拜托了。”赵离有些不耐烦,但托人办事又不敢得罪对方,他十指合什放到嘴边请求。
夏米儿应了一声出门,不一会带着哥哥进来。
“我早就知道你们是亲哥儿两!”林素乌还在为没有猜出两个人的关系不忿,叫了一句搬回面子,又对赵离介绍,“这就是夏木儿。”
赵离见进来的哥哥也就十五六岁,十分失望,肯定是个不知事不做主的。
夏米儿见状对赵离说:“你的事,铁左使说采完药回来找你。夏木儿是找小妹的。”
“小妹,”夏木儿转向林素乌,“铁左使交代,今天可以放你出来,不过你要跟夏米儿绑在一起,防止你逃跑。”
“绑在一起是什么意思?”
“就这样,”夏米儿从身后拿出一对精铁手镣,中间连以铁链,他自己先戴上一个锁了,把另一个递给林素乌。林素乌接过观看,发现自己的那个手镣上缠着两层布条,不过乱七八糟,手工十分粗糙。而夏米儿自己的那支却没有。
夏米儿见她盯着手镣看,有些害羞地说:“那个,你也可以继续待在这里,不过要出来只能跟我绑着,其他人都没我这么闲……”越说声音越小,是在怕小素乌嫌弃自己。
“绑就绑,那你得让我喊你小米粒儿,”林素乌戴上手镣一把锁了,没等夏米儿回话,她又叫道:“我要如厕出恭该如何?”
“我在外面守着啊,够长的。”夏米儿回答得理所当然,这回轮到林素乌吃瘪,她以为夏米儿听到自己说上厕所会羞愧难当,没想到克鲁木男女之防不如中原,她这浑不吝的玩笑没有起到作用,而夏米儿之前的窘迫也只是他自己的小男生心思作祟。
赵离看着夏米儿开门放林素乌出来,只往门口挪了一挪,就听“哐啷”一声夏木儿拔刀在手,后跳一步吼道:“你不要动!”赵离憨笑着高举双手,“那我要如厕出恭怎么办?”往前看到牢笼另一侧的马桶,“哦,小姑娘走了,这马桶归我一人呗。”
夏木儿锁好门,赵离跟林素乌告别,“阿……妹出去帮我看着啊,催催那什么左使。”
“嗯,好!”林素乌爽快地答应了。“还是因为他们只有一个笼子,不方便关咱两个,你才能出去的,得记我的功劳哎。”赵离又加了点砝码。
“知道了,知道了,走吧小米粒儿。”林素乌不耐烦地拉着夏米儿走出,到了门洞,她站住得意洋洋地转头对赵离说:“嘻嘻,再见了,汪兆合!”听到这个名字赵离本来还笑眯眯的脸一下像被抽掉所有感情,他木然而立,眼中一片茫然。
“哪样的爹妈会给孩子取名离别,当然是和合。”林素乌咕哝着离开。
他们在一个烧掉屋顶的房子里见到白鹤与伤员,房子里的杂草被清掉并重新平整了土地,上面用板凳和门板架起了三张简易床,病人们或坐或卧,舒服地晒着太阳。
伤者是两个年轻人和一个中年人,就是夏米儿说的尼尔大叔。他也是伤得最重的,一道半尺长的刀伤横在肚子上,据说当初肠子都能看到,已经用战地针术缝合、炙烧处理过,人是活下来了;不过后继遗患甚重,连续高热,并出现惊厥抽搐,情况十分危险。白鹤用云罗峰五绝之一的云顶金针拓开他的生门,激发三通潜力,表里驱邪。当晚就退热进食,神智如常。其他则两个都是腿伤,一个骨折,一个箭伤,白鹤找了活血化瘀的草药,再施以针炙,通经活络,也在顺利康复中。
这三个伤员,尼尔大叔伤得最重反而好得最快,现在主要是被金针榨取了过多元气精神,体虚卧床,再养上一两日就差不多了。其他两个伤了筋骨,想要痊愈起码还需月余,但要下地行走,差不多三五日也够了。
“那我们只要再待三五日是吧?姑姑你真厉害!比营里的医官厉害多了!”林素乌得知伤病情况之后拍掌喝彩。白鹤刚要制止,怕她吵着换好药睡下的尼尔大叔,后者已经睁开眼说话:“仙姑医术高明,我们医官也说没我没得救了。”
“咦,你们医官呢?”林素乌左右看,除了夏米儿兄弟和三个伤者,再没有第六个克鲁木人。
“早就战死了。”尼尔大叔一脸悲戚,夏木儿替他回答。
“被我们抓了吧,战场上不杀医官的,李老头徒弟跟我说的……”
“哼,所以你们陈国人说的话让人怎么相信?”夏木儿愤愤不平。
“所以你不要喊打喊杀,战事真不是你想的……”夏米儿也跟着说。林素乌一听就火了,也不管战时约定俗成的人道关怀是谁破的,“你老说我不知战事为何,那你跟我说到底是什么呢?我只知道你就是个小逃兵,胆小鬼,还好意思在这咋呼!”
夏米儿闻言又窘又气,“你!”但也说不出第二个字,他背转身去,又怕绳子不够拉到林素乌,于是上着镣的手用力往身后递过去。
“夏米儿本来不应该上战场的。”尼尔大叔不忍心,帮忙辩解。
“是啊,你才几岁啊,唉,小米粒儿,你有十岁吗?”林素乌也觉得胆小鬼说得重了,想逗逗夏米儿缓和一下关系,说着还拉了拉镣铐上的锁链。
“我……我,十一岁了!”夏米儿没有回头,被小姑娘认为年龄小更显羞惭。
“他是我们土行队……队正,现在能说吗?”尼尔大叔侧头询问中间的年轻人,关于部队番号、编制,还是不是军事机密,都是要请教长官的。显然这个大腿中箭,贯穿伤的病人是这里官阶最高的。队正贾巴两手放在胸前抚弄苇笛假装演奏,脸朝着太阳,他闭着眼,说话的时候也没睁开,“说吧,仗都打完半个月了,这会儿我应该到家了,姑娘们还等我在丹巴节上给她们伴奏呢。”
“哈哈,好。我们这个队是工兵,挖筑工事的。很多地方钻进钻出需要小个子,才调了夏米儿来前线。可他到的时候我们已经开拔来了金兰村,前面战事吃紧才把他硬抓到战场上去的。”
第三个人叫达鲁,比夏木儿大但也只有十七八岁。他接过话茬,挑衅地看了一眼林素乌,“说你不懂战事,没有错啊,你知道夏米儿为什么被强行拉上战场吗?你知道他所在营房发生了什么事吗?”
“啊?自己的营房?”林素乌这回没有受激,达鲁的话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见陈人小姑娘没着恼,达鲁反而有些不好意思,忙收起轻佻正色道:“是营啸。”
夏米儿听到这个词直愣愣地盯着地面,空着的手握起拳头,别扭地举在半空,胸膛更是快速起伏,下嘴唇咬得毫无血色。必是想到了当时场景,夏木儿走近弟弟,拿起他的拳头轻轻安抚。
听到这个词白鹤也停下捣药的手转头看过来,“那是什么?”
“是一种疯病,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整个营房一起疯的疯病。”贾巴睁开眼,正对着白鹤,就接过了话茬,“我前年在雪山下碰到过,那时还没当兵,在山里做向导,带着一支队伍进山找血鱼儿……”说到这,话被夏木儿打断,“给你们皇帝进贡的!”他朝林素乌大声说道。林素乌瘪瘪嘴,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想起肖邦听到不懂的会瘪嘴就学了一下,效果还挺好。
贾巴微微一笑继续道:“有一天晚上,我被大帐篷的狂笑声吵醒——也幸好我当向导要看器械有个小帐篷——跑过去一看,一个营帐里三十多个人全都脱得赤条条在笑,有些抱成一团笑,有些打着滚笑,还有拼命抓挠着自己笑,我试过几个人,怎么都摇不醒,他们就那么疯笑着,直到筋疲力尽瘫倒。好在醒来只是恍惚了几日,没有什么大碍。”
“那事后他们怎么说呢,这回事?”白鹤问。
“说是开始有人做梦笑,醒来的人也觉得好笑,说帐篷里特别热,热得身上奇痒无比,不是那种要挠的痒,而是挠心的痒,所以拼命地笑就是为了解痒。不过大部分都说不清楚,只说看到人笑,自己也忍不住要笑。但所有人都说热,可我穿着大棉服进去还觉得冷。”
“是一种臆病吧,你们进山找血鱼儿很辛苦吗?”白鹤似乎能够想象,认为是压力导致的疯症,而情绪是会传染的,在人群中潜行的惶惑爆发起来就应该是集群效应的放大,所以她才有此问。
“嗯,我们那时候大雪封了路,断了三天粮,白天的时候还有两个同伴坠崖。不过比起前线,一天死几百,这些真不算压力。”
“嗯,关于这场营啸,我们只知道那晚死了六十三人。”达鲁看着夏米儿说,“夏米儿临时住的营帐里一共六十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