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我赵铁柱
到了地方，肖邦才知道相比较戴锦华的兵仗局凉城别院，前沿阵地的豪华马车真算不得什么。
院子自然不在陈军军营，而在后面十几里的镇上，是战前河口镇第一富贾郑员外的府邸，三进的院落连着一亩地的马场。也不知道原主人落得什么下场。进得院子，内部装修陈设让肖邦立即生出错觉，觉得回到京城，进了平安大道哪个侍郎或者守备的家。最夸张的是花厅正中摆着一块百石重的蔚山湖石，光这块石头的运资就够在凉城买一座这样的院子了。
“其实从江南运来也不远，不比京城，三千里不到。去年冬天就摆上了……”见肖邦盯着石头看，吴掌司解释道，回首又对他微笑，“戴局长以江南泗洲为娘家，在这蛮荒苦地，偶尔想家，看一眼这石头，也是聊解乡愁。”
肖邦不知作何表情，尿急一样看向赵铁柱，百夫长一脸萧瑟没有理他和石头。
“哈哈哈哈”好听的、京戏里小生念腔般的笑声从屏风后传来，“是‘万事百夫长’到了么，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到第二个“有”字，随声转出一个身材颀长，相貌清癯的青年书生，年约二十五六，着青杉、戴儒冠、蓄着目下流行的瘦版璎珞胡。
竟然不是太监！肖邦一筹莫展地去赵铁柱脸上找答案，看到百夫长也在向吴掌司求助。吴掌司对着拳头咳嗽一声，托掌平指书生，“赵大人，这就是我们枢密院兵仗局提督，戴局长。”赵铁柱望向对面，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双手高高举起行了个长揖，朗声道：“小可戴锦华，字介修。”声音也不是太监。
照理百夫长从六品，提督正五品上，戴锦华断不必行此大礼。肖邦看出不妥，心下发虚赶紧回了个长揖；再看赵铁柱，泰然自若，随随便便拱了拱手算是还礼，“我，赵铁柱！字……没有！”
肖邦心下还没来得及骂死丘八没礼貌、没文化，赵铁柱的下一个动作差点让他背过气去。“不好意思，我以为枢密院……嘶……”赵铁柱伸指点着自己下巴铁青的胡茬，甚至做了个牙酸的表情。
“哈哈，这个？”戴锦华伸手摸了摸下巴，一点芥蒂都无，还眨眨眼，“有药吃的。”
这下搞得赵铁柱不好意思，双手在身前乱摆，“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
看着这拙劣的掩饰，肖邦暗暗白了一眼，“铁柱哥真的干不了这个。”但想到来前百夫长交代的，突然一激灵，警戒之意大炽。这般非常人的大度，这样精巧的人设——非宦、非官、非军的书生，能看出这是个不可小觑的强劲对手。接下来戴锦华的表现也印证了肖邦以第一印象做出的判断。
“我们百夫长有时候就爱开这种玩笑，又冷又硬，都是军中一乐。”戴锦华旁边跟着一人，这一句不知道是帮赵铁柱还是戴锦华解的围。
“任敏，你在这过得挺好啊！”肖邦长舒一口气，我铁柱哥会讲反话；也才知道这就是前军器局府丞任敏，跳到兵仗局做佥书，连升三级。据说是北面房亲自要的人。
“哎哎，我这些迎来送往的小事……您看，百夫长不是轻松接了？在咱军器局，小的实在没什么用着啊。”肖邦知道任敏这话实在刺激到了赵铁柱，就是这些“小破事”把要跑要打的兵王按在这酒桌案牍之上。
“那倒是，反正你什么也不会造，什么也不会修，图纸都看不懂；工匠里也只有王六一那样的饭桶跟你走。”厢房里走过来一个麻布裋褐，笑着张嘴扬手要打招呼，听到这话立即闭嘴把笑容咽了，放下手转身就回去了，当是饭桶本桶。百夫长的反击不需要任何技巧，更是不知道交涉对象的脸面为何物。肖邦看着戴吴二人青红不定的脸色想，搞不好这也是一种有效的官面交际方式。
“啊哈哈”吴太监连忙打圆场，“二位一会再叙旧啊，百夫长，来，大家先入席好吧，别站着了。”“对对，入席，宋主簿去伙房看看准备的怎样了。”戴锦华向随从吩咐了，陪着赵铁柱，大家一起往偏厅去。
桌上已经摆了好些菜肴，却都是家常菜，正在往上端的也无甚特别。肖邦一脸狐疑，左等右等，不见惊喜。这可不是他预料中，于此地匹配的规格。
赵铁柱坐了主席，戴锦华陪在左侧，大家依次坐定。吴掌司尖声问了句：“今日吃的哪里？”刚刚从后厨回来的宋主簿还在下首站着，听问接道：“今天轮到我西山府的西北菜，让大家尝尝刀削面、羊肉泡馍、烩麻食。”边说边伸手分点菜品。
肖邦听得莫名其妙，赵铁柱则是一直盯着面前的米皮看；肖邦看他时换了个姿势，双手叉胸继续看，这是只等场面话说完就下筷子了。
吴掌司见等不来赵铁柱抬头询问，自己开腔：“这是戴局长首创，在我们院子里，按照大家故乡，每天轮一府之食，人人吃上家乡菜。今天是我们戴局长做东，更是宋主簿这西山人做东。”
宋主簿朝上首拱手，“如若入得赵大人口，也是我西山人的荣耀。”
“入得，我老家也在秦地，这也算是我的家乡菜。”赵铁柱表达认可也毫不含糊。
任敏瞅准机会，“这里面，是我们戴局长对下属无微不至的体恤，是……说句不夸张的话，这心思，已经到了精深微妙的境界。”
精深微妙真的一点都不夸张。人心无价，这样吃食可比山珍海味要奢华得多；而且在执行难度上，与“吃好点”的目标相差无几。
“当然，今天因为百夫长大驾光临，宋主簿的西山府提前轮值，哈哈哈。”戴锦华适时的清淡笑话，精细的沽恩市惠。一餐饭做到这里已经是极致了，肖邦万分沮丧，这几手下来，让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是戴锦华的对手——考虑到回京他们可能的争竞方式。不过接下来赵铁柱的反应让他又质疑这些操作的意义。
正经事从第四杯酒开始，“百夫长，上次跟您提的几件事，考虑的怎么样了？”戴锦华举杯示意赵铁柱，赵铁柱嘬完最后一根红油米皮端起酒杯抬头，“好几项吗？我不记得了。”
“就是……”戴锦华咩了口酒，有些着急。
“我先说我记得的。”赵铁柱打断他的话，“这条军鸽邮路你们拿去也用不了，路是要定点标志的，鸽子是要养要训的。”赵铁柱盯住一碗水盆羊肉，伸过去一个小碗准备盛点。
“不是，不是要你们的鸽子……”听到戴锦华这样说，赵铁柱停住，头侧向他，“那你要什么？”
“对内卫开放头道鸽舍。”
头道鸽舍是飞鸽传书送到目的地的第一站，之后才由信差发散各处。这也是赵铁柱能截获协查白鹤飞书的原因。肖邦心惊，东宫直接要邮路，等于要夺战时审查权。
“你还知道头道鸽舍？”赵铁柱没什么变化，继续舀汤。拿回来喝了一口，“哦，任敏说的。”任敏听到自己的名字，向赵铁柱举举杯。赵铁柱没理他继续说：“什么叫开放，让内卫审查军情？这你得问军部，他们应该也没胆子答应吧。”
“各州府兵也不答应啊。”肖邦忍不住抢了一句，说完就后悔了。赵铁柱没为肖邦打破规矩生气，继续心平气和道：“我只负责建立和维护军鸽邮路，之前交给林将军，现在对扈将军负责。你可以去试试，看他让不让你看，把老河口十万官兵的性命交到你们手里。”
没等戴锦华回答赵铁柱继续，“你怎么不要看平邮，那也是我们建的。那个比军邮还要方便。老实告诉你，老河口所涉高阶机密都有直邮，甚至直接飞到牙将手上。头道鸽舍看不全，有些你得去扈将军帐里收。”
肖邦知道百夫长这话里有水分，自家的鸽子，只要他想看，整条邮路没有拿不到的情报。不过他没想通，把话往平邮上引是什么目的。
戴锦华见赵铁柱迟迟不喝，也放下了酒杯，“那不需要，其实百夫长肯定也能明白，皇后还是要查贝叶城之变，毕竟几个月了，还没有个明朗的说法。我们都是尽人事，您也理解一下做母亲的心境。至于平邮，那是圣上钦定你们建维的，都多少年了，我们可不敢有二话。”
“所以你觉得军邮是谁叫我做的？”就是在这里肖邦觉得门面功夫在赵铁柱面前一点用都没有，该锋利时绝无忌惮。而且深感铁柱哥交涉有自己的路子，一点不差：话又引回来了，原来是这样说的平邮。
“呃哈哈，其实皇后的意思……进鸽舍也不是为了探军情，只要进去看着就行啊。”
“看着？怕我们军器局做手脚，怕信给我们看了吗？任敏没告诉你火漆是做不得假的吗？天下邮路都是我们做的，也要在内卫的监督下吗？皇后不信任我们可以把邮路全拿去，我们落得轻松。”
“不会不会，你们不做邮路，大陈通信倒退二十年。就是有这个担忧嘛，东宫想得深远，高阁独垄邮道实在……”
“你也知道我挂在工部军器局，但后面是高阁，戴大人也没有用尚书省而是直接用东宫，咱们就明牌不费劲了吧。高阁做事只对陛下负责，皇后有问题可以直接参上。我们就不要在这多说了。”
说到这里，肖邦“唰”站起来，“那就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