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死活不见
飞侠是风筝的话,风筝线就有千百根,那是训练有素、统筹协作的府兵眼线。正规军出动以后,追捕形式全面升级。
肖邦对飞侠有信心没错,但他低估了□□军队的实力——一个让全天下武林高手生出“人力有时而穷”感慨的所在。
所有士兵散进街巷,依靠响箭烟火彼此通讯;加上凉城四十三座谯楼的守望,号角传信至更远,提前预警、指挥调度。虽然弩箭、四五丈长的攻城镰枪,甚至救火用的水龙都用上了,也没能阻住飞侠;但终于,集结整齐的八十一连弩骑兵队追上了飞侠,并与她一同出城。
连弩队从永宁门吊桥出的城,飞侠从永宁门西五里,护城河最宽处出城。
在守兵惊呼声和羽箭的缝隙中,飞侠攀上五丈城墙,再足点雉堞,人便轻飘飘飞越半里河道,着陆于对面芦苇荡。追兵在东,向西是温岭沼泽,过了雨林更是舟楫难渡的温澜河国界;飞侠只得继续向南,但不出一刻就被连弩骑兵队追上了。
一切都在邵逸尘的掌握中。
从羽林军手里接过追逃任务的,是老河口轮战下来的禹州指挥使邵逸尘。他对形势做出了正确判断,选择了最合理的兵种和路线:飞侠高来高去,在地形建筑影响下难以捕捉;但在开阔地,有限的横向移动就成了她的短板——散开的八十一连弩方阵覆盖的面积,就是飞侠无法逾越的横向距离。
飞侠试了三次,都没办法越过散开差不多二十五步之方的连弩阵,都是最后时刻空中强行回头才堪勘躲开劲弩,连弩击发又无间隙可觅,飞侠一时没了主意。轻骑兵随即赶到,两边压住阵脚,就更是靠近接仗的机会都没有了。飞侠无计可施,被阵列逼得一步步往西南退——连弩队出城就是贯彻这个路线。
这就是邵逸尘的目标。飞侠终于被逼进沼泽。
淤泥没过脚面她才意识到,慌忙提气拔身,将第二步落在一堆枯枝上。泥地的吸力耗费了计划外的真气,眼见枯枝无法承受两人重量快速下沉,这口真气也已溃散殆尽。飞侠只得拼着半口气起跳,到空中才找落脚点。好在不远处的牲畜腐尸让她踏实,将其全部踏入泥淖,才终于换得一口气。追兵的弩箭也赶到了。
不过只一轮箭雨就停了,指挥使发现弩箭去到沼泽上空是给飞侠做“垫脚石”。对于泽地各种难以预料的地貌来说,滞空弩箭的承受力是可预期的常量。飞侠挥剑击飞三支弩箭,借势倒飞两丈。
再几个起落,富裕的真气让飞侠得以从容,熟悉和应对沼泽中各种承压物,潇洒拂掠于地衣、浮木、腐尸和灌丛之间。追兵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惊鸿点水般远去,没入密林。
将这名绝对的轻功强者困于温岭雨林可能是最好结果了,邵逸尘飞鸽传书,请前线边军协查,南向追逆。西南方向路都不通,往北就是前沿驻军的老河口。
“天黑了,我娘我奶奶都死了。”林素乌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勾着飞侠的脖子说这句。
飞侠拍拍小孩的手,“天没黑,我们在林子里,阳光透不进来。”为了远离潮湿黑暗、神秘莫测又危险重重的雨林,飞侠西进没多久就开始往北,越走空间越开阔。到再也看不见那遮天蔽日、气根丛生的巨树,终于有几缕嫣红的夕阳照进来,这才驱散两个闯入者的恐惧和不安。
过了很久林素乌也没有说第二句,“你什么时候醒的?”飞侠主动攀谈。
“过河看到大太阳,又落下去的时候。”
“这么早,一直没出声,害怕吗?”
“我知道你们在救我……姨姨……”
“什么?”
“人死了还能见面吗?”
飞侠没有马上回答,她走进一根西斜的光柱,闭目停了下来,让那道阳光鸟翅一样打在眼睑上,只一会又继续往前。“这取决于我们是不是活着。”飞侠开口,没想着小孩能听懂接着道:“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面,只知道我们死了的话就肯定见不着了。”
“为什么?婆子们说死人都在阴曹地府里相会。”
“我不敢信,万一不是呢?翻转头的机会都没有了。而且,他们可能不止在一个世界,我们总要一个个找下去。”
“我不懂。”
“嗯,不用懂,难过哭出来就好了。”
“现在还不想哭,臭邦子没事吧?”
“没事,有人救他——你叫什么名字?”
“这狗东西总有办法。我叫林素乌,大家都叫我阿乌。”
“素乌——白鸟吗?”
“嗯,爹说报喜的到前线时,他看到一只白鸟飞过。姨姨叫什么?”
“我……我也是白鸟,我姓白,叫白鹤,你叫我白姨好了。”
“白姨,我现在想哭了。”
“哭吧,因为我们知道名字,不是陌生人了。”小素乌不再说话,贴着白鹤的脖子,睁着眼睛无声地流泪。死亡是她还不能理解的事,想念可能很久都不得见的亲人又太过虚无——对九岁小孩来说,未来只是明天,很久最多久到过年。
一大一小就这样走着,偶尔说两句话;大多是白鹤背着高速奔跑,路好时小素乌也会要求下地自己走。保险起见,白鹤决定一直向北穿过老河口,到大月泊再转东,避开整个凉城。
天快黑的时候才碰到一户河口镇过来,准备第二天进城的牧民。一家三口两匹马,二十几头羊,说是战前被克鲁木人赶出大月泊的。攀谈中白鹤知道还有一半路程才到老河口,照这速度,再有三日才能转向东边。牧民爸爸叫白鹤当心附近的逃兵、兵痞和抓逃兵的督军;甚至听说还有滞留在这边的克鲁木散兵游勇,没赶回去又不敢降,想是手上有人命。
这晚两家合作一处在溪边过夜,牧民分了顶帐篷给白鹤,还有热乎乎的奶茶、烤馕、肉干,吃饱的小素乌睡了个好觉。亡命天涯的第一个晚上,没有梦。
邵逸尘的协查通报在赵铁柱的手里,正在油灯上点着。肖邦看着他烧信,“我都忘了我们调教出来的连弩队有多强。”
“邵指挥使调的是八十一弩队,再多飞侠就够呛了,纵横三十步是人体极限。”赵铁柱把烧着的信扔进桌上的瓷盆,转过头看着换上军装的肖邦一脸别扭,“你还是得长点肉才行,衣服根本撑不起来,以后怎么戴甲穿盔?”
“戴甲穿盔?你觉得我这辈子还有机会戴甲,打仗?”肖邦牵扯衣裤,自己也不舒服。
“应该没有了。小林她们进了温岭,应该会绕到大月泊出去,可能还需要照看着点。”
“是啊,这就去,往南边迎她们。”
“不行,我说了今晚有事,你的腿好了?”
“应该——没事,不痛。这第四代金创药劲可真足。”肖邦提起右腿又放下,踩了两脚确定伤口无碍。“你有什么事?”
“喝酒。”
“喝酒算什么事?”
“大事!”
“那——我也要去,我也要喝大酒,不然……我吃什么?”
赵铁柱盯着肖邦,就像不认识,“喝酒是大事,不是喝大酒。”稍加思索又道:“也好,这个人……我们会跟他打很多交道,你回京了也肯定会跟他对上,早点会会也好。”停了停又补充说:“不过去了只听和吃,不要说话。”
“对上……坏人?”
“是,枢密院,高皇后的人。”
“行,小爷会会去。”肖邦胳膊伸长,在身前用力地拍了两下巴掌。
“百夫长,有客……”正说着,听到帐外亲兵喊,但马上被一个陌生声音抢过话,“赵大人,又是我呀,戴提督请赵大人过院子里薄酒小叙。发小的来接您!”声音异常尖细。
“就这个?”肖邦手指门口小声说,赵铁柱点点头。“好的,吴掌司,马上来!”赵铁柱朗声回答,走去刀架挂佩刀戴护腕,一边小声嘀咕,“我是当兵的,现在要去跟人喝酒,画线换俘还没做完……”
肖邦一脸兴奋小声道:“知道你老辛苦,都怪任少监反水。”两人走到门口肖邦突然拉住赵铁柱,“那我是谁?”赵铁柱愣了一下“俾将!”
“百夫长配俾将?”肖邦气声抢问,表情夸张。
“嗯?”赵铁柱做思考状,“管他呢,不想管这些破事了。”说完毫不犹豫掀帘而出。
吴掌司把他们领到北师们旁的马车前,两人惊讶地看着马车像见到怪物。“这是什么?”赵铁柱皱眉问道。
“赵大人说笑了,当然是接大人的车舆。”肖邦觉得捏嗓子说话的人,笑都是假的,他朝地上淬了口唾沫,心中骂了句“死太监”。
“野战部队!前线!吃顿饭!四乘朱辔马车接?林将军,扈将军都没得坐吧?”铁血军人赵铁柱梗着脖子两连问,是真的动了怒。
“这……戴大人久在宫中,最重礼数之道。贵客自当得尊贵礼遇,是我家主人的一片诚意。这仗也打得差不多了,再说……”这个转音,刮在后脊梁骨一般,让肖邦打了个寒颤。
“林重这乱臣贼子,谋逆之人,怎能拿来跟赵大人相提并论……”
肖邦伸掌在吴掌司身前划了一道,止住他继续说下去;另一只手虚扶赵铁柱后背,再做请手势。百夫长瞪了他一眼,抬腿上车。肖邦实在不想听吴太监多说一个字,况且让伤腿少骑阵马总是舒服的。
“这位是?”
“俾将!”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