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谈
除去政敌后,易伯远心情大畅,连去听雪居挨训都是笑着一张脸。
今日他正于书房品茗赏画,难得的闲散时光,定要好好珍惜。
随着一声巨响,黄花梨木门被人撞开。
“是楚鸢取的信物?”易峥破门而入,满面煞气。
“为何利用她?!”
易伯远不紧不慢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只觉可笑。刚封侯,翅膀硬了,就来教训老子。
“你以何等身份为她发言。”
不论是宣王世子、大燕侯爷或是平定幽冀的少将军,他的诸多身份都与那个久居深山的小医女毫无利益瓜葛。
甚至,她还是宿敌兄长的青梅竹马。
若有关联,对立才是常态。
如今与她站在同一立场,唯一能解释的缘由,便只剩私情。
察觉父亲有意无意的敲打,易峥哽住喉咙,不再言语。
知子莫若父,易知难素来冷傲,从未留恋温柔之乡,也曾立誓九州未定绝不婚配。
心怀凌远志,这才是他易伯远的儿子。
他生气并非嫡子的顶撞,毕竟循规蹈矩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出息。可孰重孰轻,为君者须谨记于心。
起初他知晓楚鸢,还以为儿子一时兴起。可眼下为了这女人,丢了情绪似的来此与他这个当爹的理论,只为给已经过去的,假想中的危险镀一层屏障。
为了尘埃落定的事实,来给她打抱不平,简直荒谬至极。若干年后他子承父业,为君为帝,难道也要这般受女人所累?
“无非借她之手,办件差事而已。赔进性命又如何,能为宣王府出力,就是她的福分。”
诚然,易伯远纵横乱世五十余载凝结而出的气场,并非常人可比。即使易峥有理有据,也不得不桎梏于父亲的冷静型愤怒。
易峥跪倒在地,“她心性灵清,无依无靠,父王怎能利用她?!”
“欺辱不欺辱,也要问过她本人才是。你处处维护于她,她可知情?她可领情?”
他说的每一句话,仿佛利刺钻过易峥心墙。
攻心为上。宣王得意地看见易峥手指蜷起。那个傻丫头,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曾以身犯险。
气焰嚣张的儿子终是败下阵来,他借此打开话头:“男大当婚,你执意于她,也不是不可。先塞进屋里当通房,纾解心劳。他日与叶家结为秦晋,彼时娇妻美妾绕怀,岂不美哉。”
易峥眉锋一凛,“叶家?”
他知父亲所言乃是御史中丞叶彻。除去国舅辛丞后,叶彻被宣王提拔为新任丞相,权极一时。
“听叶彻所言,他家女儿对你日思夜盼,再不娶来,怕是要得相思之疾。”
易峥讥笑:“父王还是先管好听雪居吧。他日您继承大统,后宫佳丽三千之时,也不知母亲容不容得下。”
易伯远气极反笑,有其父必有其子,不互相伤害,也难当这痴情种子。
清明前夜,楚鸢熬夜写了长篇祭文。她还特意请示易峥,能否在山上多住几日。
原本以为没戏,谁知他竟一声不吭同意了。
那日荡秋千被抓包,易峥无缘无故发泄一通后,两人的关系就产生了微妙变化。
楚鸢在凌风院的地位也从宾客变成主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下人们对她唯命是从,尊重有加。
蓝川特意安排侍女伺候她的起居。不用问也知道,一切都是易峥的吩咐。
这次回山祭祖,他更是摆出了大阵仗。亲信侍卫开路,暗处死士相护。千秋节宫变没多久,皇城戒严,清明踏青亦不可放松警惕。
更何况还带着她。
“公子能否帮我润色几句?”
楚鸢把写好的祭文改了再改,仍不满意。对于最亲最爱的爷爷,守孝结束后的首次祭奠,她当然要拿出百分百的诚意。
易峥接过绢帛,仔仔细细看了内容。
“就这么想要行医济世?”
“嗯。”楚鸢小声。
大燕一朝恪守男尊女卑的极端礼教,女子行医有违伦理纲常。
“小时候我常陪爷爷问诊,每次见村民脱离病魔,喜笑颜开,都觉得行医这事很有成就感。”
“以后可有什么打算。”他知道,只要楚鸢一日想着行医问诊,凌风院终将留不住她。
“以后呀,楚鸢想在城里开一家医馆,好好治病救人。”八字还没一撇的理想,从她嘴里说出来显得那么苍白。
许是被易峥欺负惯了,楚鸢说完,很自然地等待他的批驳。
不料他只是微微颔首,神色思忖,似在神游。
这是注定了的风俗文化。倘若她真要在京城行医,难免受人口诛笔伐。虽不似她精通岐黄之术,可见血杀人的勾当,他最擅长了。
敢给她泼脏水的人,不配活。
“毕竟别的也不会做嘛,嘻嘻。”她红着脸补充。
“谁说的?不许自轻自贱。”
“您和宣王揽狂澜于既倒,辅佐少年天子,收复冀北失地,真真是朝廷的股肱栋梁。楚鸢并非自轻自贱,只是和公子一比,自惭形秽罢了。”
“越发油嘴滑舌。”
易峥不知道她这话是真是假。有时候他也常自己骗自己,假装信服她的恭维,让心里舒服些。
自那日她说要离开凌风院,他就试着放下颜面,想尽办法讨好她。只盼着她离开的日子能晚一点,再晚一点。
“哪里油嘴滑舌,楚鸢真的想和公子一样,为大燕做些力所能及之事。”
“此前你从未下山,却也心怀家国。”易峥饶是意外。
“医者惠民,以绵薄之力解救苍生。燕臣食禄,以赤子之心匡扶社稷。爷爷常这样教导我。”
易峥不置可否。大燕气数已尽,父王终将法尧禅舜,此乃天命所归。楚鸢的天真想法,过于理想化。
“刚刚公子一言不发,可把楚鸢紧张坏了。”她轻松一笑,“我以为,公子会像哥哥一样不同意我行医。”
“凡事只论本心,无须在意犬吠。我可不似方屿那般虚伪清高,惺惺作态。”
他确实说得在理,可为何偏要踩一脚哥哥呢。楚鸢嘟嘴,嗔怪地看他一眼。
杏眼里微乎其微的震慑力,与其说是责备,更像是调情。易峥喜欢她对自己这副表情。
他辱了哥哥,她不高兴了,他却还在那里笑。
这方面,易峥的确难以与她共情。即使心里有再大忧虑,但凡和她对视一会儿,说上几句话,心绪都会平和开朗。
不像她,每次见他时都战战兢兢,不敢多说一个字。
连心爱的姑娘都怕她。他真是活该孑然一身,只配当个立地阎罗。
“你以后,别再说我哥哥坏话了,好不好。”她颤着睫羽,嗫嚅。
“好。”他竟一口应下,“以后不提他。”
清明时节雨纷纷,楚鸢坐在马车上,微微打开轩窗,细密的雨斜洒进来。
清凉的雨线轻戳在她脸颊上,沁人心脾。
一闭眼,好像就看见了阔别两月的小幽山。山上的雨,比喧嚣的尘世间美上千倍万倍。
头被一只大手护住,“雨凉。”
楚鸢侧目,易峥小心关上窗。
不看也罢。每每出街,总要见到路边乞丐饿殍,听见弃婴恸哭之音,她的心也会随着狠狠揪紧。
这才是人世间常态,像易峥一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人,终是少之又少。
“又再为别人难过。”
犹豫再三,易峥才指出。出府后,他的视线从未从她身边撤开。
心肠太软,日后早晚吃亏。就这样还想着独自归山扫墓,这叫他哪里放心。
“医治父母心,哪里看得了这些。”她只恨自己没能力,不能为黎民造福。还要寄人篱下,处处受限。
“ 那你可有筹谋。”
楚鸢:“……”
神器更易,朝代更迭的乱世,最不缺的就是炮灰。这是历史的选择,无人可破。
易峥呛得她说不出话,看了眼她微红的脸颊,忙道:“偏要为无关紧要的事劳心费神。”
“你笑什么。”他又问。
“公子还真跟哥哥说的一样,面冷心热,表里不一。”
易峥:“……”
那日他代方屿写的回信,连他这个当事人都快忘掉内容了。
她笑得纯粹,许是被他这些天惯的,愈发大胆了。
易峥今日穿着一身箭袖黑衣,其上银线所绣竹木风姿挺拔,栩栩如生。
单薄的衣袍裹着他轩昂身形,肌肉线条隐隐约约展现而出。窄腰革带上坠着和田玉,斜挎一把墨蓝唐刀。
常常束起的墨发今日梳成马尾,如绸缎般丝滑地垂坠于后肩,将他身上凌寒可畏的森然气场掩了七七八八。
高马尾,唐横刀,确实更像个清明出游踏青的意气少年。
只是冷白的肤色总有股生人勿近的贵气,断掉的剑眉更是拒人以千里之外。
他好像天生和“平易近人”这四字不沾边。
“看什么。”他横道。
“公子好看呀。”
“身子和脸都好看。”
“不羞。”
“楚鸢实话实说。我心思纯正,和侯爷一清二白,所以不怕羞。”
她这话说得分外坦荡。
她和淮安侯易峥本来就是一辈子不会有交集的人,就算同一屋檐下也是风光霁月,并无暗通款曲。
清清白白的两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易峥被她眼底的清澈所伤,落寞得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