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士
“我想哥哥了。”
清灵纯粹的声音不带丝毫讨好和谄媚,却是脆弱之时发自内心深处的独白。
楚鸢看清来人后,红着脸撇开眼。
易峥换了一身月白色云纹圆领袍,手提红木六方宫灯,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
反复咀嚼着楚鸢毫无保留的告白后,他拼命压下不忿,笑问:“有多想?”
“……自从下了山,就没有不担心的时候。”见他没有生气,楚鸢才敢继续倾诉,“你说江南的诸侯会不会刁难他?会不会因为造反害他的命?”
“也不知道那里的饭好不好吃,路好不好走,他一个人去实在危险……”
说着说着,她又吸起了鼻子。
易峥扬起断眉审视她:“你怎么就不担心自己的饭好不好吃,路好不好走”
楚鸢吓得噤了声,眼里仍水光闪闪。
又要哭。
易峥瞥了眼她布裙上的灰尘和打颤的双腿,将灯笼交给她。
“得罪。”没再等她答复,易峥手臂绕过她的柳腰,轻巧将人横抱起来。
“公子!”
一瞬失重过后,楚鸢陷入了一个萦绕着淡淡檀木香气的怀抱里。隔着并不厚实的衣料,她清晰的感受到后腰和膝弯处坚实的肌肉力量。
“想把人引来?”
楚鸢微微摇头,不敢吱声。纤长的眼睫轻轻扫过他丝滑微凉的袍面。她就像只毛茸茸的幼兽,安静又听话地缩在自己怀里。
除了依靠自己,什么都不用做。
石径清幽,佳人作陪,这是前世今生从未有过的风花雪月。易峥薄唇微扬,面露得意。
“公子!”
陌生的男音刺破安静,漆黑的夜里突然闪出一道强劲的黑色身影。
楚鸢提着灯笼的手攥紧木柄,将头藏进易峥怀里,试图用掩耳盗铃的原理来摆脱被人窥视的尴尬窘迫。
她屏着呼吸,生怕微弱的气息会被不速之客听到。
千万千万不要发现我,千万不要。最好全天下都不要知道她在男人的怀里!
来人尴尬地瞥了眼主子怀里微微颤抖的娇人,愣怔着撇开眼,不好意思再说什么。
一只微凉的大手轻按住她毛茸茸的头颅,修长白皙的手指微张,护住露出的小部分侧脸。
楚鸢羞赧地红了耳朵,可等了又等,也没听到多余的谈论声。
那手还在动,一下又一下抚着乌发,她紧绷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
易峥勾唇不语,抱着她继续往前走。
上辈子给他擦身药浴都没含糊过。如今这是怎么了,一搂一碰就羞怯地不像样。
黑衣人灰溜溜跟在两人身后,步伐交叠间悄无声息,好似阴间游魂。
“公子,那人走了没有。”楚鸢瓮声瓮气问。
“你想让他抱?”
一听这话,楚鸢脸烫得能冒烟,嗔怨地望他一眼。
“我可以自己走。”
许是温吞的软音太小了,易峥好像并没有听到,楚鸢就这样一路被他抱回凌风院。
他稳稳当当将她放回软榻上,环抱她的双臂即刻收回。
室内灯火通明,楚鸢看见他白袍上沾染的片片灰尘,又望望自己身上这件缝缝补补的破布裙。
“有劳公子。以后楚鸢一定自持自爱,不给公子添麻烦。”
她嗫嚅着说完,斗争了片刻,勇敢地抬起眼。
冷冽的凤眸敛去了平日锋芒,里面只剩平静的光。
“方屿不会有事。”
“他是宣王府的人。谁敢动他,就是和朝廷作对。”
他走前,只留下了这两句话。
易峥推开隔扇门,方才的黑衣人垂头跪地。
“紫殷罪该万死,不知世子忙着……”
他别扭地干咳一声,耳语:“忙着……办私事。”
“你本来就该死。”易峥手指点着案面,淡淡扫了眼下首的死士。
“方屿到哪儿了。”
“回世子,方屿那厮出城后一切如常,并无异样。小人派数名死士尾随,时刻关注他的动静。此去凶多吉少,他这是羊入虎口。公子这招借刀杀人,实在高明!”
原本他想利用江南诸侯范衍结果了方屿,做一场干干净净不沾血的戏。可一想到刚才垂眸抹泪的小姑娘,易峥就不这么想了。
“罢了。南下时直接溺死枭首,尸体剁碎了掷江喂鱼。”
紫殷一怔,抬起眼皮偷看了主子一眼。
他面色一如既往的冷漠,却又有些细微变化。至少原来,他的指示从未朝令夕改,他的语气从未带过莫名的情绪。
杀便杀,死便死,往往都是一锤定音。
如今怎么这般着急?
“公子是要让他……死在南郡?”
“能死在南郡,他也算衣锦还乡。”
易峥笑了。
这是紫殷从未见过的表情,他只觉喉咙发干。一股渗人的惊悚感自后颈袭来,迅速遍及全身汗毛。
南郡比邻长江天堑,乃江南要冲之地,亦是方屿父母的家乡。让他客死他乡实在不妥,溺死于南郡,已经是抬举了。
“世子放心,奴绝不让方屿活着离开南郡。”紫殷叩首后,如流萤般悄然离去。
易峥垂头,瞥见白袍上的褶皱和灰尘。少女身上淡淡花香仿佛还萦绕于此,惹人遐想。
一阵轻轻的敲门声传来,打散了易峥的思绪,隔扇门外照出一道娇小的身影。
“公子?”她试探着低声呼唤,“公子可睡下了?”
“进来。”
楚鸢小手捂住胸口,深呼吸后轻轻推开隔扇门。
黑檀木制成的家具敦肃清雅,他的内室与正堂、次间一样简洁,连瓶鲜花都不曾放置。乍一看真不像侯门纨绔的居所。
圈椅上坐着一道略显孑然的身影,楚鸢行礼后小心瞥了眼他淡漠的脸色。
还算好。
“楚鸢特来给公子请脉。不知公子可好些了。”
她换了一身干净寝衣,双手提着木制医箱,恭恭敬敬地等他答复。
“本世子何病之有。”
“回公子,您回府路上……”
“住口!”
楚鸢吓得双肩一紧,本就不放松的身体线条更加紧绷了。
不提就不提,本来就不是来给你看病的!
楚鸢腹诽完,嘴上还是甜甜的:“小女子别的不行,治病救人还是有一手哒。公子若有不适,就与楚鸢讲。楚鸢随时为您效劳。”
她音色清脆婉转,讲话不疾不徐。每每听她说话,总有种夜莺于耳畔奏乐的舒缓美感。
易峥尤爱她的嗓音,轻咳两声,又道:“我现在就不适。”
“敢问公子哪里不适。”
“手臂。”
楚鸢刚想细问,忽而想到自己是被人家抱回来的,一下窘到失语。
“怎么不说话了?”易峥环抱双臂。
“都怪楚鸢没用,时常挂念哥哥,才在听雪居栽了跟头。”
想到王妃林氏癫狂古怪之态,楚鸢不由发憷。
“还好运气好,偶遇世子大人,不然还不知什么时候能回来。”她的腿到现在还在酸软。
“你走后,我与父王论政会客,一刻前方散。”
“往后听雪居,不必再去。若有人敢寻你,只管报我名字。”
“可王妃娘娘……”好像不怕你,甚至还厌你、恨你。
“不必在意她。”
大不了,我去替你受罚。
楚鸢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终于鼓起勇气来问哥哥的事了。
“方才,公子说我哥哥不会有事。”
不知为何只要在他面前提及方屿,就必须拿出十足的勇气和胆识。
最怕空气中的突然安静。
片刻,她抬起眼皮看看易峥。出乎她的预料,这次他没有阴阳怪气,也没有言辞狠厉。
易峥面色古井无波,像是早就猜到她来此的目的。
“我说过,他不会有事,往后不必为他挂心。”
“若是再让我看见你为他哭哭啼啼,扰我清净,本世子必不饶你。”
“听清楚了吗?”他扬起低沉的声线。
“嗯嗯,听清楚啦。”楚鸢踏实下来。
看来事关朝政,他还有些原则。至少不会夹带私情,刻意排挤自己同母异父的兄长。
只要能确保哥哥的安全,怎么都好说。
楚鸢朱唇微启,露出银牙。嘴角的酒窝和眼里的光亮遥相呼应,就算再美的星辰难以媲美。
她笑得眼睛都成了月牙,美得清雅纯澈,可这么甜美的笑容,却不是为了他。
“父辈指腹为婚,她是我未过门的夫人。”
莫名的烦躁感袭入大脑,下一瞬易峥又听到了前世濒死之际,方知退杀人诛心的那句话。
对啊。人家可是指腹为婚的关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方屿今年三十有一,一把年纪了还不婚配,怕不是还在等着她。
也好,直接送你投胎,转世再觅佳偶。
他仍是一张面瘫脸,暗暗把心里发酵的小心思压得一深再深。
楚鸢得了想问的,道谢后转身要走。
“回来。”
“嗯?”
“盥面更衣。”
“为何……”
“拜你所赐,本世子胳膊酸痛,抬不起来。”他一本正经地无赖。
得了便宜就一走了之?
门都没有!
“可是……”
楚鸢面露难色,双手纠缠着衣裙。
“可是什么?”他正经地问。
半晌,她红着脸说:“我从来没给男人换过衣物。”
易峥嘴角勾起淡淡的笑容。
骗人,上辈子你可不止给我换过衣物,还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