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
日薄西山,蓝川灰溜溜地驱车回府。车厢内极低的气压压得楚鸢大气不敢喘一下。
易峥苍白着脸坐于正堂,太阳穴还在突突得疼。
扶额俯视地面的一瞬,一双小手捧着茶盅迎入视域。
“公子,喝茶。”
楚鸢缓缓勾起嘴角,杏眼里的水光和声线一样,都在颤抖。
易峥掀眼看着水波微扬的茶面,两指捏住杯口下缘,避免与她肌肤接触。
“打到了?”
一如既往冷淡的口气,楚鸢这才确定他恢复平静,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可被打中了?”
楚鸢一愣,而后领悟。他指的是刚刚掷果盈车的场面,若不是她及时关窗,也不知易峥要被当成靶子射多少次。
“那些女人简直疯了,竟敢拿果子砸人。公子莫生气……”
她正说着,却见蓝川进来传话:“公子,王妃那边请楚姑娘去一趟。说是要厚谢大夫的救命之恩。”
易峥拨弄茶盅的手指一顿,“好全了?”
“回公子,娘娘已经能下榻了。”
果不其然,又在做戏。他唇角勾起讥诮的笑,再抬眸,楚鸢正无助地看着自己。
“公子,我……”
对王妃的印象,她还停留在昨晚怒斥宣王的那一幕。
想想就好可怕。
“可以不去。”易峥替她决定。
没承想,她垂眸道:“去自然是要去,毕竟她可是哥哥的母亲。就算娘娘不请我,我也应该去请脉问安的。”
“嗯,有理。她可是你最亲最爱之人的生母,不去看看怎么行呢。”
虽然易知难说得句句属实,但不知为何,楚鸢还是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尖酸。
“不送。”
易峥将茶盅搁置案面,飞溅起水渍片片。
这么着急给人家看病,眼前的病人怎么就不多看一眼呢。
“可公子若是身子不适,也要告诉楚鸢,毕竟公子收留我,还浪费一整日教导我,楚鸢实在愧疚。若是真能为公子做什么,那就再好不过啦。”
楚鸢瞥见他煞白的唇,鼓起勇气说罢,又像平时一样抿唇低头。
寄人篱下,哪有不仰人鼻息的。
在易峥面前,她时常像个被判官处刑前拼命提自己挽回形象的戴罪之人。
好巧不巧,他最爱吃这一套。
娇嫩温柔的声音像丝滑的绸缎一样轻松拂去心口烦躁。
易峥抚平眉头,“蓝川,引路。”
听雪居位于宣王府西南角的一处隐秘之所。楚鸢跟在蓝川身后,左拐右转,走了许久也未到目的地。
“娘娘怎么住得这般远。”
“王妃不喜热闹,特意挑了如此僻静之地,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烦别人打扰自己清净。”
“她性格孤僻乖戾,小性子一使什么都做得出来。一会儿见了可要老实些,少说、照做、多听!”
又想到她昨夜当着众人轰走宣王易伯远,楚鸢一时难掩八卦心思:“难道她与宣王不和?”
蓝川压低声音:“这可是府里人尽皆知的事,夫妻俩可是同床异梦啊。哦不,根本不同床……”
“可昨晚,宣王也没大发雷霆。”
蓝川摇头不语,心里嘲弄:别说府里上下,往大里说,就算皇城内外谁敢不敬王妃?但凡宣王的庇护还在,她就算捅破了天,整个大燕也没人敢说她一个“不”字。
关于宣王妃林氏讳莫如深的过往,连哥哥方屿也鲜少提及。楚鸢只知道,哥哥的父亲走后,林氏就嫁给了易伯远。
到了听雪居,蓝川被挡在外面,楚鸢随候着的姑姑进去。
一入内室,扑面而来的浓郁香料袭入鼻腔。楚鸢强忍不适,隔着屏风,她窥见到床榻上一条婀娜的身影。
“民女楚鸢,见过王妃娘娘。”
她屈膝行万福礼,见里面人未答,又道:“娘娘身子可好些?楚鸢不才,略通医术,斗胆给娘娘请脉。”
“你认识知退”里面人幽幽道。
“回娘娘,哥哥当年流落民间,被我爷爷救下。儿时我们一起长大,有几分兄妹的情分。”
当年楚医师背着小楚鸢山林采药,在山谷溪流边捡回了吊着半条命的方屿。直到十岁去城里庙会上香,他才和分散多年的母亲相遇。那时,林氏贵为王妃,身怀六甲。
自此,方屿在生母的庇护下以极其尴尬的身份进入王府,成了宣王名义上的长子。
就算衣食无忧,却常明里暗里遭人冷眼。即使这样,哥哥隔三岔五回小幽山周济山民,从未抱怨过自己的处境。
想到他如今一人犯险南下,楚鸢眼睛里像进了沙子一样难受。
“既与我儿青梅竹马,你又怎会勾搭上易知难”
林氏话里带刺,颇有股审视的意味。
楚鸢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坦荡道:“回娘娘,易公子与我清清白白。他从哥哥那儿听说我有祛病良方,让我出山也是为了您能早些康复。”
“呵,我可不劳他担心。”林氏嗤笑。
“你可知我儿下落”
绕来绕去,方屿的下落得从她这里寻个突破口。不然,没人会告诉她的。
深居简出的贵妇人尚未痊愈,楚鸢又怎能透露方屿为质的噩耗让她难受。此等大事,连宣王和世子都瞒着王妃。那她一介民女又能说什么呢。
“说话。”
慵懒的声线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隔着屏风逼近耳畔。
“回王妃,哥哥前几日与我见面作别,说是去处理军务……”楚鸢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自己都快听不清了。
“你哥哥只是个无毫实权的主簿,怎有资格处理政务”
“……”
楚鸢睫羽忽闪,超小声含糊:“哥哥好像并非一人独往……”
林樱怎会不知她在扯谎,扬唇一笑:“一嘴一个哥哥叫得亲热,那就替你哥哥好好跪一跪。容本宫沐浴梳妆,再来见你。”
王妃施施然进了净室。楚鸢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一旁地姑姑按住,膝盖曲下被迫跪在了屏风之外。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渐渐黯淡,皓月罩着皎洁的光映入内室。侍女们点起各式花火灯烛,原本清雅的室内骤然笼罩起明艳的暧昧气氛。
浓郁的香料燃于镂空香炉中,自空隙中蜿蜒出道道朦胧的迷雾。
楚鸢从未如此难受过,艳烈的香味刺激着鼻腔,脑袋昏昏沉沉,膝盖骨咯得生疼,一双小腿早就麻得没了知觉。
她愈发知道,王妃这是在罚她。若不说出实话,估计今晚是回不去了。
“难受吗?”
这声俏皮的问话更像火上浇油。
楚鸢望见一身红衣罗裙的宣王妃时,不觉眼前一亮。
不得不说,这个女人的皮囊许是女娲最杰出的泥塑。岁月仿佛没在她的面孔上留下过多痕迹,即使已至中年,仍风华绝代。
那双妩媚的狐狸眼如钩子一样看着跪地不起的女孩,流波的眸光里并非怜悯,只是带着快意和新奇。
“他每日都来与我请安,往后你顶了他,早晚过来陪我,就当是为本宫去除心病了。”
“这……”楚鸢快要跪不住了。
“慌什么?你将我儿视为兄长,本宫便是你的母亲。母亲调教女儿,有何不可?”
“回娘娘,楚鸢是被世子大人带下山的,如今暂住凌风院。有关民女的事,恐怕要与世子商议才好……”
林樱讥笑:“你怕易峥却不怕我?你是觉得,易峥镇得住你,而我镇不住易峥?”
楚鸢一时语塞,只好把话题转到方屿身上。
“娘娘若是想知晓哥哥下落,大可不必为难民女。楚鸢也不想让哥哥只身犯险……”
她明明和她一样担心方知退的安危。本来就在一条战线,又何必互相伤害?
“咦,我在和你聊易峥,你提方屿干什么。”
“……”楚鸢被她胡搅蛮缠的功底折服。
这人不但性子乖张,精神似乎也有问题。她人已至中年,却梳了少女的双螺髻。精致白皙的骨相深处似乎流露着一股脆弱的破碎感。
这是一种十分割裂的古怪气质。明明前一刻还是个蛇蝎妇人,这一刻却成了懵懂着做错事的无辜少女。
楚鸢越来越看不透眼前人了。
眼下进退两难,她只好服软:“世子愿让民女来听雪居已是格外开恩。如今天色已晚,我若还不回去,恐受怪罪。望娘娘宽恕……”
“也好。你且回去,明日过来请脉。”
下马威给了,还怕她明天不来吗?
“多谢娘娘。”楚鸢心里抱怨着,嘴上甜甜得道别。
她被姑姑搀扶着起身出了庭院,倚着墙艰难走了几步,双腿再也没了力气。
微凉的月光映照住她单薄的身体,将娇小的影子拉得格外落寞、无助。
她来听雪居本是给病人请脉侍疾的。这倒好,差点被病人治死。
易峥的冷酷凶狠估计就是从他老母这里遗传的吧。楚鸢一阵腹诽,埋头看着虚无缥缈的一点,眼圈不知不觉红了。
眼前越来越模糊,黑影拢着视野越来越小。等她意识到是有人靠近时,早就来不及猜那人是谁了。
“你哭什么?”
“我想哥哥了。”她下意识地脱口而出。